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這王盤山是個極小的島嶼,島上除了山石樹木,並無可觀之處。東南角一個小小港灣,桅檣高聳,停舶著十來艘大船,想是巨鯨幫、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。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,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逕雖然大是不滿,但說也奇怪,一顆心竟是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的身上,心想:「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極是尊貴,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,但她顯然不是教主,不知是什麼來頭?」又想:「白眉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,對方海沙派、神拳門、巨鯨幫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會,白眉教卻只派一位壇主主持,似乎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。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,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。看來白眉教將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,今日當多摸一下他們的底細,日後咱們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。」正沉吟間,忽聽得樹林外叮叮噹噹,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。

  張翠山好奇心起,循聲過去,只見兩株大樹之間,崑崙派的兩個劍客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,正在練劍,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。張翠山心道:「師父平素說崑崙派的劍術大有獨到之處,他老人家少年之時,還和一個號稱『劍聖』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,這機緣倒是難得。」但武林之中,一派的師徒或師兄弟練習武功,極忌旁人偷看。張翠山是名門弟子,不願貽人口實,雖然極想看個究竟,但終是守著武林規矩,只望了一眼,轉身便欲退開。

  那知他這麼一探頭,殷素素已看見了他,伸出纖纖素手,向他招了招,叫道:「張五哥,你過來。」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,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,於是邁步走近,說道:「兩位兄台在此練劍,咱們別惹人厭,到那邊走走吧。」還沒聽殷素素回答,卻見白光一閃,嗤的一響,蔣濤反劍掠上,高則成左臂中劍,鮮血冒出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。那知高則成哼也不哼一聲,鐵青著臉,刷刷刷三劍,招數巧妙狠辣,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。張翠山這才看清,原來兩人並不是練習劍法,竟是真打真鬥,不禁大是訝異。殷素素笑道:「看來師哥不及師弟,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。」

  高則成聽了此言,一咬牙,翻身迴劍,劍訣斜引,一招「百丈飛瀑」,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。張翠山忍不住喝采:「好劍法!」蔣濤縮身一躲,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,中途變招,劍尖一抖,「嘿!」的一聲呼喝,刺入了蔣濤左腿。殷素素拍手道:「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,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。」蔣濤怒道:「也未見得。」劍招忽變,歪歪斜斜,使出崑崙派中的一套「雨打飛花」劍法來。這一路劍全是走的斜勢,飄逸無倫,但七八招斜勢之中,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,教人極難捉摸。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,見招拆招,也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。兩人身上都已受傷,雖然中的均非要害,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、袍上、手上都是血點斑斑。師兄弟倆越鬥越狠,到後來意似性命相撲一般。殷素素卻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,讚幾句高則成,又讚幾句蔣濤,把兩人激得興發如狂,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,好討得殷素素的歡喜,顯得自己劍法多強。

 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,他師兄倆忽然捨命惡鬥,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,而她所以要挑動兩人相鬥,當是因他們瞧不起白眉教而致。眼見兩人越打越狠,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,到後來各人動了狂興,竟是要致對方死命一般,再鬥下去勢非闖出大禍不可。看這二人的劍法果是極為精妙,只是變化不夠靈動,內力也嫌薄弱,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。殷素素拍手嬉笑,甚是高興,說道:「張五哥,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?」她聽張翠山不答,一回頭,見他眉頭微皺,頗有厭惡之色,說道:「使來使去這幾路,沒什麼看頭,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吧!」說著拉了張翠山的左手,舉步便行。

 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,心中一動,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,卻也不便掙脫,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。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,殷素素呆呆出了一會神,忽道:「『莊子』秋水篇中說道:『天下之水,莫大於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。』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,只說:『吾在於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』莊子真是了不起,有這麼博大的胸襟。」

 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,引以為樂,心中本來甚是不滿,忽然聽到這幾句話,不禁一怔。「莊子」一書,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讀的,張翠山在武當時,張三丰也常拿來和他們師兄弟講解。但這個殺人不貶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,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,他一怔之下,說道:「是啊,『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』」殷素素聽他也以「莊子秋水篇」中形容大海的話來回答,但臉上神氣,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,說道:「你是想起了師父嗎?」張翠山吃了一驚,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,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,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原來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、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,讀到「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」這兩句話時,俞岱岩說道:「咱們跟師父學藝,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,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。用『莊子』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、大不所窮的功夫,那才適當。」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。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,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。

  殷素素道:「你臉上的神情,不是心中想起父母,便想起極敬重的師長,但『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』云云,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,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。」張翠山甚喜,道:「你真是聰明。」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,臉上一紅,緩緩放開。殷素素道:「尊師的武功,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,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麼?」張翠山沉吟半晌,道:「武功只是小道,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於武功,唉,博大精深,不知從何說起。」殷素素微笑道:「『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;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膛若乎後矣。』」張翠山聽她引用「莊子」書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,而自己心中,對師父確是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感覺,說道:「我師父不用奔逸縱塵,他老人家趨一趨,馳一馳,我就跟不上啦。」

  殷素素聰明伶俐,有意要討好他,自是談得十分投機,久而忘倦。兩人並肩坐在石上,不知時光很快的過去,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極是沉重,有人咳了幾聲,說道:「張相公、殷姑娘,午時已到,請去入席吧。」張翠山回過頭來,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,雖然神色莊敬,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。

  他神情之中,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,大感讚嘆歡喜。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,傲不為禮,這時卻臉含羞澀,低下頭去。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,但見了兩人神色,禁不住臉上一紅。常金鵬極是識趣,轉過身來,當先領路。殷素素低聲道:「我先去,你別跟著我一起。」張翠山微微一怔,心道:「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?」便點了點頭。殷素素搶上幾步,和常金鵬並肩而行,只聽她笑著問道:「那兩個崑崙派的獃子打得怎樣啦?」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,似愁非愁,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,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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