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長白三禽中西首一人身子一晃,左手倏出,伸出又瘦又尖的五根手指,往錦袍客臉上抓去。錦袍客側身避過,又搶上一步,東首那老者見他逼近身來,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,呼的一聲,往他頭頂猛擊下去。那錦袍客身手極是敏捷,身子微側,鐵錘一擊落空,砰的一聲猛響,鐵錘落地,火星四濺,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,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崗石。西首老者自旁夾攻,雙手猶如雞爪,上下飛舞,取的全是凌厲攻勢。俞岱岩瞧得暗暗心驚:「這些人相互間不知有什麼深仇大怨,何以出手竟是半點也不留情,招招全是意欲制人死命的殺手?」但見那錦袍客武功極是奇特,臉上露著詭笑,似還招似不還招,兩個老者卻絲毫奈何他不得。鬥了數合,那使鐵錘的老者厲聲喝道:「閣下是誰?便要此寶刀,也須留個萬兒。」錦袍客冷笑三聲。只不答話,猛地裏一個轉身,喀喀兩響,西首老者雙腕齊折,東首老者機警異常,眼見情勢不對,知道合三人之力,也阻擋他不住,當即拾起一柄火鉗,便往爐中去挾那屠龍刀。

 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,俟機傷敵,只是錦袍客轉身迅速,一直沒找著空子,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,知道這刀一落他手,再也難以索回,他有了寶刀之後,自己那裏還能是他敵手?危急中勇氣倍增,突然伸手入爐,搶先抓住刀柄,提了出來。

  爐中火勢何等猛烈,那屠龍刀雖沒給鎔成鐵汁,卻是炙熱無倫,那老者一握住刀柄。一股白煙冒起,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,他手掌心登時燒焦,但他兀自不放,竟如瘋子一般,一時也不知痛楚,提著屠龍刀尚後躍開。餘人見了這等情景,盡皆駭然,一呆之下,但見那老者提著刀,向外狂奔。

  錦袍客冷笑道:「有這等便宜事?」手臂一長,已抓住了他背心。那老者順手迴掠,屠龍刀揮了過來。刀鋒未到,卻已熱氣撲面,瞬息之間,錦袍客的鬢髮眉毛都捲曲起來。他微微一驚,不敢擋架,手上勁力一送,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。

  俞岱岩一直在旁袖手觀鬥,但覺這一干人個個兇狠悍惡,無不帶著幾分邪氣,事不關己,也就不必出手。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,只要一入爐中,立時化成焦灰,且不理其中是非曲直,眼前救命要緊,於是縱身躍起,但見他輕如飛燕,矯若飛龍,一轉一折,一揮一控,在半空中伸下手來,抓住那老者的髮髻,向上一提,解救了他這洪爐之厄,跟著輕巧巧的落在一旁。這一手武當派的輕身神功,縱躍既高,在半空中又能迴旋自如,名曰「梯雲縱」,可說天下武林中諸派輕功之冠。錦袍客和長白三禽雖早見他站在一旁,一直也沒在意,這時突然見他顯示了這一手上乘輕功,這才吃驚。錦袍客長眉一挑,說道:「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『梯雲縱』麼?」

  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,先是微微一驚,但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:「武當派名揚天下,無人不知。」說道:「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?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,何足道哉?」那錦袍客道:「很好很好,武當派輕功號稱並世無雙,果然是有兩下子。」他說話的口氣甚是傲慢,雖是稱道俞岱岩的輕功,但言下之意,卻似是長輩獎許後輩練武有成,只差著沒說出「小子可嘉」四個字而已。俞岱岩心頭有氣,但按捺住卻不發作,說道:「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,這份功夫神出鬼沒,更是令人莫測高深。」那人心頭一凜,暗想:「此事居然叫你看見了,我卻沒瞧見你啊。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?」卻淡淡的道:「不錯,這種武功,旁人原是不易領會,別說閣下,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,也未必懂得。」俞岱岩向來甚有修養,別人再厲害的挺撞,他也不會反唇相稽,但這時聽那錦袍客辱及恩師,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?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,這性命雙修之學,比習練武功更是來得重視,心想:「他有意挑釁,不知安著什麼心眼兒?此人功夫怪異,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,為本門多樹強敵。」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天下武學無窮無盡,正派邪道,千千萬萬,武當派所學原是滄海一粟。如尊駕這等功夫,本師確是不會。」他這句話說得客氣,但骨子中含義,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旁門左道的武功。

  他二人一問一答,針鋒相對。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熾熱的屠龍刀,皮肉焦爛,幾已燒到骨骼,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,各自想俟機搶奪。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南首那老者揮動寶刀,向外急闖,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,不是向著何人而砍,但俞岱岩正站在他的身前,首當其衝,但見一股疾風,襲向腰間,其勢好不凌厲。他更沒料得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,他竟然會忽施反噬,危急中向上一躍,避過刀鋒。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,發瘋般亂砍亂揮,衝了出去。錦袍客和其餘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,不敢硬擋,只是連聲呼叱,隨後追去。

  俞岱岩拔足跟隨,他輕功遠勝諸人,雖後發而先至,倏忽之間,已搶到那提刀老者身旁。只見他雙手提刀,身形跌跌撞撞,似乎刀身極為沉重,猛力一縱,躍出了大門,但落下時腳下一個踉蹌,竟爾摔了一跤,跟著一聲慘呼,似乎莫名甚妙的身受重傷。

  錦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,同時伸手去搶寶刀,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,似乎猛地裏被什麼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。那錦袍客武功最強,只打個跌,跟著便躍起身來,急向外奔,那所謂「長白三禽」的三個老者,卻在地下不住翻滾,竟爾不能站起。

  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,正要伸手救人,突然間心中一凜,想起了海沙派在屋外撤佈毒鹽之事,這些海鹽定是以劇毒的藥物煎熬過,因此沾體即生大害。此時屋周均是毒鹽,自己也無法出去了,遊目一瞥之間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,心念一動,伸手抓起,將兩凳豎直,一躍而上,一雙腳勾著一隻長凳,便似踩高蹻一般,踏著雙凳走了出去。但見三個老者慘叫不停,在地上滾來滾去,模樣甚是可怖。俞岱岩知道危機四伏,不及細思,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,一長臂便抓起了那懷抱寶刀的老者後心,腳踩高蹻,向東急行。

  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便可得手,卻斜刺裏殺出個程咬金來將寶刀搶走,眾人那裏甘心?紛紛湧出,大聲呼叱,鋼鏢袖箭,十餘種暗器一齊向俞岱岩後心射去。

  俞岱岩雙足使勁,在兩張長凳上一蹬,身形躍起,向前竄出數丈,所有暗器盡皆落空。他腳上勾了長凳,雙足便似斗然間加長了四尺,這一邁開步子,行路大是迅捷,只跨出四五步,早已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。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,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,雙足向後反踢,兩張長凳向身後飛了出去。但聽得砰砰兩響,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,顯是為長凳擊中。就這麼阻得一阻,俞岱岩的輕功何等了得,在黑暗之中早已奔出數十丈外,手中雖提著一個老者,卻是越奔越遠,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他不上了。

  俞岱岩急趕一陣,耳聽得潮聲澎湃,後面無人追來,問道:「你怎樣了?」那老者「哼」了一聲,並不回答,跟著呻吟一下。這一下聲音雖然不響,但猶似傷獸悲嗥,顯是痛楚已極。俞岱岩心道:「他身上沾滿毒鹽,先給他洗去要緊。」於是走到海邊,將他往淺水處浸了下去,自己手掌卻不敢和海水相碰,生怕沾上了毒鹽。

  那老者半昏半醒,在海水中浸了一陣,自己不能爬起,俞岱岩正要伸手拉他,忽然一個巨浪打來,將老者沖上沙灘。俞岱岩道:「現下你已脫險境,在下身有要事,不能相陪,咱們便此別過。」那老者撐起身來,說道:「你……怎地……不搶這把寶刀?」俞岱岩一笑,道:「寶刀縱好,又不是我的,我怎能橫加搶奪?」那老者心下大奇,不能相信,道:「你……你到底有何詭計,要怎樣泡製我?」俞岱岩道:「我跟你無冤無仇,泡製你幹麼?我今晚路過此處,見你中毒受傷,因此出手相救。」那老者搖了搖頭,厲聲道:「我命在你手,要殺便殺,若是想用什麼毒辣手段加害,我便是死了,也必化成厲鬼,放你不過。」俞岱岩知他受傷後神智不清,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,只是微微一笑,正要舉步走開,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來,只濺得俞岱岩衣履盡濕,那老者呻吟一聲,伏在海水之中,身子發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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