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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四


 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,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,說幹就幹,正自不知所措,忽聽覺遠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差矣!世事抬不過一個理字。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,便是借了。若是不借,便是不借。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,定要胡賴他,那便於理不當了。」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?我幫他討經,他反而替他們分辯,真正是豈有此理。大和尚,我跟你說,我是賴也要賴,不賴也要賴。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有偷,我便押著他們即日啟程,到嵩山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。總而言之,偷即是偷,不偷亦偷。」覺遠聽了他這番歪理,反而點頭,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頗含禪理。佛家稱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空之際,原不必強求分界。所謂『偷書』,言之不雅,不如稱之為『不告而借』。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,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,那也是不告而借了。」

  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,一個歪纏,當真是各有千秋,心想如此論將下去,不知何時方休。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,對尹瀟二人說道:「你二人助紂為虐,幫著蒙古來侵我疆土,早已死有餘辜。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,我若出手斃了你們,兩位高僧定覺不忍。我指點兩條路,由你們自擇,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,從此不許再履中土。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,是死是活憑你們的運氣。」

  尹瀟面面相覷,不敢接話。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,心知雖只一掌,卻是萬萬經受不起。尹克西心想:「只須捱過了今日,自後練成武功,再來報仇雪恥。看來眾人之中,這和尚最好說話,欲脫此難,只有著落在他身上。」當下說道:「楊大俠,你我之事,咱們以後再說。你武功遠勝於我,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。至於偷不偷經書,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辯說,這件事可沒礙著你楊大俠啊?」楊過尚未回答,覺遠已連連點頭,說道:「不錯,不錯,尹居士此言有理。」楊過搖頭苦笑,一回首,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,躍躍欲動。

  楊過向他使個眼色,命他逕自挺身而出,自己當可為他撐腰。張君寶會意,大聲道:「尹居士,那日我廊下讀經,你悄悄走到我的身後,伸指點了我的穴道,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。此事可有沒有?」尹克西搖頭道:「倘若我要借書,儘管開言便是,諒小師傅無有不允,又何必點你穴道?」覺遠點頭道:「嗯,嗯,倒也說得是。」張君寶道:「兩位既說沒有借,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麼?」覺遠道:「搜人身體,似覺過於無禮。但此事是非難明,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,以釋我疑?」

  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,楊過搶著道:「覺遠大師,諒這兩個奸徒絕不會當真潛心佛學,這四卷楞伽經中,可有其他特異之處?」覺遠微一沉吟,道:「出家人不打逛語,楊居士既然垂詢,小僧直說便是。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,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,稱為『九陽真經』。」此言一出,眾人矍然而驚。要知當年武學之士,為了爭奪一部「九陰真經」,鬧到殺戮紛紜,流血天下,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,這部書終於為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。但王重陽此舉絕無私心,純係出於一番悲天憫人的濟世之志,他得到經書並不翻閱,將上下卷分處兩地,免得武林中再遭浩劫。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、周伯通被囚桃花島、歐陽鋒心神錯亂、段皇爺出家為僧,種種事故皆是和這部「九陰真經」有關,那想到除了「九陰真經」之外,達摩祖師還著有一部「九陽真經」,陰陽相濟,這部經書想必與「九陰真經」威力相若,且有互發互輔之妙。「九陽真經」之名,人人都是第一次聽見,但「九陰真經」的名頭實在太響,黃藥師、周伯通、郭靖、黃蓉、楊過、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,是以覺遠一提那經書的名稱,登時群情聳動。

  覺遠並沒留神眾人的訝異,又道:「小僧職司監管藏經閣,閣中經書,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。想那佛經中所記,盡是先覺的至理名言,小僧無不深信,看到這『九陽真經』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、易筋洗髓的法門,小僧便一一照做,數十年來,勤習不懈,倒也百病不生,近幾年來又揀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。那『九陽真經』只不過教人保養有形之身,這臭皮囊原來也沒什麼要緊,經書雖是達摩祖師所著,終究是皮相小道之學,失去倒也罷了。但楞伽經卻是佛家大典,兩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,借去也無用處,還不如賜還給小僧了罷。」

  楊過暗自駭異:「他已學成了武學中上乘的功夫,原來自己居然並不知曉,還道只是強身健體、百病不生而已。如此奇事,武林中從所未有。我若非親眼見他這般拘謹守禮,必說他故意裝腔作勢、深藏不露。難怪天鳴、無色、無相諸禪師和他同寺共居數十年,竟不知儕輩中有此異人。」只有一燈大師暗暗點頭:「這位師兄說『九陽真經』只不過是皮相小道,果已是深悟佛理。禪宗之學,在求明心見性,但九陽真經、九陰真經卻講究克敵制勝,自是為他所不取了。」

 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,笑道:「在下四大皆空,身上那有經書?」瀟湘子也抖了抖長袍,說道:「我也沒有。」張君寶突然喝道:「我來搜!」縱身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。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帶,右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推,拍的一聲,將張君寶推出去摔了一個筋斗。

  覺遠突然叫道:「啊喲,不對,君寶!你該當氣沉於淵,力凝山根,瞧他是否推得你動?」張君寶爬起身來,道:「是!師傅。」縱身又向尹克西撲去。眾人早便不耐煩了,聽覺遠指點張君寶武藝,都是一樂,均想:「料不到這位君子和尚,居然也會教徒弟打架。」只見張君寶直竄而前,尹克西揪住他手臂,向前一推一送。張君寶依著師傅平時所授的方法,氣沉下盤,對手這麼一推,他只是上身微晃,竟沒給推動。尹克西吃了一驚,心想:「我對周伯通、楊過等一干人雖然忌憚,但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,除了這寥寥數人而外,我實已可縱橫當世,豈知這小小孩童也奈何他不得?」當下加重勁力,向前疾推。張君寶運氣與之相抗。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,張君寶站立不定,撲地俯跌。

  尹克西伸手扶起,笑道:「小師傅,不用行這大禮。」張君寶滿臉通紅,回到覺遠身旁說道:「師傅,還是不行。」覺遠搔了搔頭,說道:「他這是故示以虛,以無勝有。你運氣之時,須得氣還自我運,不必理外力從何方而來。你瞧這山峰。」說著一指西邊的小峰,「他自屹立,千古如是。大風從西來、暴雨自東至,這山峰既不退讓,也不故意和之挺撞。」張君寶悟力奇高,聽了這番話當即點頭,道:「師傅,我懂了,再去幹過。」說著緩步走到尹克西身前。

  楊過見他前兩次都是急撲過去,這一次聽了覺遠的指點幾句,登時腳步沉穩,心道:「他師徒想是練那『九陽真經』已久,是以功力即為深厚。但兩人從沒想到這部經書不但教人強身健體,還教人如何克敵制勝,如何護法伏魔,因之臨敵打鬥的訣竅,竟是半點不通。」

  只見張君寶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處,伸出雙手便來扭他手臂。尹克西哈哈一笑,左手虛引一招,右手拍的一聲,拍在張君寶胸前。他礙著大敵環伺在側,不敢便出手傷人,這一掌只使了一成力,但求使張君寶吃痛,叫他不敢再行糾纏。張君寶全然不知閃避,只見敵人手掌在眼前一晃,已拍在自己胸口,叫道:「師傅,我挨打啦。」尹克西一掌擊中,只覺對方胸口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彈力,將掌力撞了回來,幸虧自己這一掌力量使得小,否則尚須反受其殃。他跟著左手探出,抓住張君寶的肩頭,想提起他身子一摔,但一提之下,張君寶竟是動也不動。

  尹克西這一來倒是甚為尷尬,連使幾招擒拿手法,但均只推得張君寶東倒西歪,要將他摔倒,卻是不能,迫得無奈,當下進擊數掌,笑道:「小師傅,我可不是跟你打架。君子動口不動手,你還是走開,咱們好好的講理。」他每一掌都擊在張君寶的身上,雖然掌力逐步加重,但張君寶體內始終能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力,他掌力增重,對方抵禦之力也相應加強。張君寶叫道:「啊喲,師傅,他打得我好痛,你快來幫手。」尹克西道:「我這是迫於無奈,是你過來打我,可不是我過來打你。」

  覺遠搖頭晃腦的道:「不錯,不錯,尹居士此言有理,唐時生公說法,連頑石也要點頭,你兩位縱然愚頑,總比石頭強些,原也不必動武……嗯,嗯,我幫手是不幫的,但你須記得,虛實須分清楚,一處有一處虛實,處處總此一虛實。你記得我說的,氣須鼓蕩,神宜內斂,無使有缺陷處,無使有凹凸處,無使有斷續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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