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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百一十一回 九陽真經

  楊過瞧得明白,灰影中共有兩人,一個灰袍僧人,攜著一個少年。自是瀟湘子和尹克西所要竭力躲避的那位高僧了。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,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。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,心下暗暗稱奇:「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,但手上拉了一個少年,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,內力之沉厚,竟可和一燈大師、郭伯伯相匹敵。怎地江湖之上,從未聽人說起過有這樣一位人物?」

  那僧人奔到高崗左近,四下一望,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跡,當即向西峰疾奔而去。郭襄忍耐不住,大聲叫道:「喂,和尚,那兩人便在此處!」她叫聲甫行出口,颼颼兩響,便有兩枚飛錐、一枚喪門釘,向她藏身處疾射過來。楊過袍袖一拂,將三枚暗器捲在衣袖之中。郭襄內功不深,叫聲傳送不遠,那僧人去得快了,竟沒聽見她的呼叫。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,急道:「大哥哥,你快叫他回來?」楊過長吟道:「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!」這兩句話一個個字遠遠的傳送出去,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,立時停步,回頭說道:「有勞高人指點迷津。」楊過吟道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」

  那僧人大喜,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。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楊過的長吟之聲,這一驚非同小可,相互使個眼色,從草叢中竄了出來,向東便奔。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,相距尚遠,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洞,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,黑夜裏卻也未必便能找著,當下伸指一彈,呼的一聲急響,一枚飛錐破空射去,那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。楊過不知那僧人找尋這二人何事,不欲便傷他們性命,這枚飛錐只在二人面前尺許之處掠過,激蕩氣流,刮得二人顏面有如刀割。二人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轉頭向北。楊過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,再將二人逼了轉來。

  便這麼阻得兩阻,那僧人已奔上高崗。瀟湘子和尹克西見已難以脫身,各出兵刃,並肩而立,一個手持哭喪棒,一個持拿金龍鞭。那僧人四下一望,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,竟不理睬瀟尹二人,先向空曠處合什行禮,說道:「少林寺小僧覺遠,敬謝居士高義。」楊過看這僧人時,只見他長身玉立,恂恂儒雅,若非光頭僧服,卻便是一位書生相公。和他相比,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,朱子柳卻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。

  這覺遠五十歲左右年紀,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,儼然、宏然,恢恢廣廣,昭昭蕩蕩,便如是一位飽學宿儒、經術名家。楊過不敢怠慢,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,奉揖還禮,說道:「小子楊過,拜見大師。」心中卻自尋思:「少林寺的方丈、達摩院首座等我均相識,他們的武功修為似乎均不及這位高僧,何以從不曾聽他們說起?」覺遠恭恭敬敬的道:「小僧得識楊居士尊範,幸何如之。」向身旁的少年道:「快向楊居士磕頭。」那少年上前拜倒,楊過還了半禮。這時小龍女和郭襄也均現身,覺遠合什行禮,甚是恭謹。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,上前動手吧,自知萬萬不是覺遠、楊過和小龍女的敵手,若要逃走,也是絕難脫身。兩人目光閃爍,只盼有甚機會,便施偷襲。

  楊過道:「六年之前,在下曾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,赴嵩山寶剎禮佛,得與天鳴禪師及貴寺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,受益非淺。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,與在下尤稱莫逆。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,以致無緣拜見。」神鵰大俠楊過名滿天下,但這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,只道:「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、無相師兄、無色師兄均是素識。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,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,只為職位低微,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。」楊過暗暗稱奇:「當真是天下之大,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,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,深藏不露,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無聞,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,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,定會和我說起。」

  楊過和覺遠在山上上下呼叫相應,黃藥師等均已聽見,各人知道這邊出了事故,一齊奔來。楊過和覺遠說話之際,眾人一一上得岡來,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。黃藥師、一燈、周伯通、郭靖、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,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,但覺遠全不知眾人的名頭,只是恭謹行禮,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。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,端嚴肅穆,也不由得油然起敬。

  覺遠見禮已畢,合什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:「小僧監管藏經閣,閣中片紙之失,小僧須領罪責,兩位借去的經書,便請賜還,實感大德。」楊過一聽,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盜竊了什麼經書,因而覺遠窮追不捨,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,倒是頗出意料之外。只聽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大師此言差矣。我兩人遭逢不幸,得蒙大師施恩收留,圖報尚自不及,怎會向大師借了什麼經書不還,致勞跋涉追索?再說,我二人並非佛門子弟,借閱佛經又有何用?」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,口齒伶俐,這番話粗聽之下,原也言之成理。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,而他們所盜的經書,自也不是尋常佛經,必是少林寺拳經劍譜。若依楊過的心性,只須縱身上前,一掌一個打倒,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,立時了事,又何必多費唇舌?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,卻向眾人說道:「小僧且說此事經過,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

  郭襄天性爽快,先忍不住了,說道:「大和尚,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,說要殺人佔寺,好讓你尋他們不著。若不是作賊心虛,何以會起此惡心?」覺遠道:「罪過罪過,兩位居士起此孽心,須得及早清心懺悔才好。」眾人見他說話行事,都有點迂腐騰騰,似乎全然不明世務,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什麼清心懺悔,心下都不禁暗暗好笑。

 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,卻要和自己評理,覺似多了三分指望,但聽他道:「這一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,聽得山後有呼喊毆鬥之聲,又有人大叫救命。小僧出去一看,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下,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。小僧心下不忍,上前勸開四位官員,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,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。請問兩位,小僧此言非虛罷?」尹克西道:「不錯,原是這樣,所以咱倆對大師感激得緊哪。」楊過「哼」的一聲道:「以你兩位的功夫,別說四名蒙古武士,便是四十名、四百名,又怎能打得你倒?君子可欺以方,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當啦。」

  覺遠又道:「他們養了一天傷,便說躺在床上無聊,向小僧借閱經書。小僧心想宏法廣道,原是美事,難得這兩位居士生有慧根,親近佛法,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,那知道有一天晚上,這兩位居士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,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『楞伽經』拿了去。不告而取,未免有愧君子之道,便請二位賜還。」一燈大師佛學精湛,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,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,一聽他這番言語,心中暗奇,均想:「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,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,豈知失去的竟是四卷楞伽經。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,但經中所記,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,明心見性,宣說大乘佛法,和武功全無干係,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?再說,楞伽經流布天下,所在都有,並非不傳秘籍,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緊追不捨,想來其中定有別情。」

  只聽覺遠說道:「這四卷『楞伽經』,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,以天竺文字書寫,兩位居士讀之難識,但於我少林寺卻是祖述之寶。」眾人聽了恍然大悟:「原來那是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,那自是非同小可了。」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正因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,是以更加不會借閱此種經書了。雖說此是寶物,但變賣起來,想亦不值什麼錢,除了佛家高僧,誰也不希罕,而大和尚們身無長物,又是出不起錢的。」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,均已動怒。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,說道:「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字譯本,今世尚存其三。一是劉宋時那跋陀羅所譯,名曰『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』,共有四卷,世稱『四卷楞伽』。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,名曰『入楞伽經』,共有十卷,世稱『十卷楞伽』。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,名曰『大乘入楞伽經』,共有七卷,世稱『七卷楞伽』。這三種譯本之中,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,小僧攜得來此,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,小僧便舉以相贈。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,也無不可,小僧當再去求來。」說著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,交給身旁的少年,命他去贈給尹克西。

  楊過心道:「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,世上少見,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,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。」只見那少年說道:「師傅,這兩個惡徒存心不良,覬覷寶經,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?」他小小身材,說話卻是中氣充沛,聲若洪鐘,眾人聽了都是一凜,一齊向他望去,只見他形貌甚奇,額尖頸細、胸闊腿長、環眼大耳,臉上隱隱有一層紫氣,雖只十二三歲年紀,但凝氣卓立,居然有和諸名家高手分庭抗禮之概。

  楊過暗暗稱奇,說道:「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?」覺遠道:「小徒姓張,名君寶。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,雖然稱我一聲師傅,其實並未剃度,乃是俗家弟子。」楊過讚道:「名師出高徒,大師的弟子氣宇果是不凡。」覺遠道:「師非名師,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。只是小僧修為淺薄,未免耽誤了他。君寶,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,真乃三生有幸,便當向各位請教。常言道:『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」張君寶道:「是。」他心中卻想:「該當先取回被竊之書,再向各位居士請教。」只是他一直唯師言是聽,心中雖如此想,嘴裏卻不說出。

  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嗦說了許多,始終不著邊際,雖然事不關己,卻先忍不住了,叫道:「喂,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,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,可騙不過我老頑童。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?」尹克西道:「不知,卻要請教。」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:「好,你們站穩了聽著:東邪西狂、南僧北俠、中頑童。五絕之中,老頑童居首。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,就是你們偷的,便算不是你們偷的,也要著落在你們兩個賊斯鳥身上,找出來還給大和尚。快快取了出來!若敢遲延,每個人先扭斷一隻耳朵再說。」說著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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