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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七


  周伯通一聽,登時脹紅了臉,說道:「你去問瑛姑去,看是不是她刺的字?」黃蓉笑道:「那她還不給你圓謊麼?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,她也會說:『不錯,太陽自然從西邊出來,誰說從東邊出來啊?』」周伯通一張臉更加紅了,那是三分害羞,三分尷尬,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氣惱。他放了手中的玉蜂,一把抓著黃蓉的手,道:「來來來,我教你親眼瞧瞧。」拉著她走到山坡邊一個蜂巢旁邊。這蜂巢孤零零的豎在一旁,與其餘的蜂巢不在一起。周伯通手一揚,捉了兩隻玉蜂,說道:「請看!」

  黃蓉凝目一看,只見那兩隻玉蜂翅上也都有字,那六個字也是一模一樣,左翅是「我在絕」,右翅是「情谷底」。黃蓉大奇,暗想:「造物真奇,也絕無造出這樣一批蜜蜂來之理。其中必有緣故。」說道:「老頑童,你再捉幾隻來瞧瞧。」周伯通又捉了四隻,其中兩隻翅上無字,另外兩隻雙翅是刺著這六個字。

  他見黃蓉低頭沉吟,顯已服輸,不敢再說是瑛姑所為,笑道:「你還有何話說?今日可服了老頑童吧?」黃蓉不答,只是輕輕念著:「我在絕,情谷底。」

  她唸了幾遍,隨即省悟:「啊!那是『我在絕情谷底』。是誰在絕情谷底啊?難道是襄兒?」側頭向周伯通道:「老頑童,這窩玉蜂不是你自己養的,是外面飛來的。」周伯通臉上一紅,道:「咦!那可真奇了,你怎會知道?」黃蓉道:「我怎麼不知?這窩蜂飛到這裏,有幾天啦?」周伯通道:「這些玉蜂飛來有好幾年了,只是初時我沒察覺翅上生得有字,直到前幾天,這才偶爾見到。」黃蓉沉吟道:「當真有好幾年了?」周伯通道:「是啊,難道連這個也用得著騙你?」

  黃蓉沉吟半晌,回到茅屋,和一燈大師、程英、陸無雙等一商議,都覺絕情谷底必有蹺蹊。黃蓉掛念女兒,當下便和程陸二姊妹同去一探。一燈大師道:「左右無事,咱們便同去走走。那日令愛來此,這小姑娘慷慨豪邁,老僧很喜歡她。」黃蓉當即拜謝,心中卻平添一層隱憂,心道:「一燈大師定是料想襄兒遭逢危難,否則他何必捨卻幽居清修之樂,一同趕去?」周伯通有熱鬧可趕,如何肯留?堅要和瑛姑隨眾同行。黃蓉見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,寬心不少,心想憑著自己這一行六人,不論鬥智鬥力,只怕當世更無敵手。襄兒便是落入奸人之手,好歹也能救她出來。於是六人雙鵰,結伴西行。

  且說楊過見與小龍女相約之期將屆,不敢耽擱,日夜兼程,赴絕情谷來。抵達之日,乃是三月初二,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,還早了五天。那絕情谷中人煙絕蹤,當日公孫止夫婦、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,早已毀敗不堪。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,每隔數年,必來谷中居住數日,心中存了萬一之想,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,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。雖然每次均是沮喪而歸,但每來一次,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。這時舊地重遊,但見荊莽森森,空山寂寂,毫無有人到過的跡象,當下奔到斷腸崖前,走過石樑,撫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跡,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,一筆一筆地,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,那兩行大字小字,便清清楚楚地顯了出來。楊過輕輕唸道:「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,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。」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。

  這一日中,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著那兩行字發獃,當晚繩繫雙樹,仍如往年一般歇宿,次日在谷中到處閒遊,見昔年自己與程英、陸無雙剷滅的情花花樹,果已不再重生,但他戲稱之為「龍女花」的紅花,卻是開得雲霞燦爛,如火如錦,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,堆在斷腸崖的那一行字前。

  這般苦苦候了五日,已到三月初七,楊過已是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,到了這日,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。自晨至午,更自午至夕,每當風動樹梢,花落林中,他心中便是一跳,躍起來四下裏搜尋觀望,卻那裏有小龍女的影蹤?

 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,他早知「大智島南海神尼」云云,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,但崖上字跡,明明是小龍女所刻,卻是半分不假,只盼她言而有信,終來重會。眼見太陽緩緩落山,楊過的心,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。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,楊過大叫一聲,急奔上峰。他身在高處,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,心中略略一寬,只要太陽不落山,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。

  可是雖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,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。楊過悄立山巔,四顧蒼茫,但覺寒氣侵體,暮色逼人而來,站了一個多時辰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再過多時,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,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,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。可是小龍女始終沒有再來。

  楊過便如一具石像,在山頂呆立了一夜,直到紅日東昇。四下裏小鳥啾鳴,花香浮動,春意正濃,楊過心中卻如一片寒冰,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:「傻子!她早死了,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。她知道自己中毒難愈,你決計不肯獨活,因此自己圖了自盡,騙你等她十六年。傻子,她是如此的愛你,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?」

  楊過猶如行屍走肉般步下山來,一日一夜不飲不食,但覺唇燥舌焦,於是走到小溪之旁,掬水而飲,一低頭,猛見水中倒影,兩鬢白了一片。他此時三十六歲,年方壯盛,不該頭髮便白,更因內功精純,雖然一生艱辛顛沛,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,突見兩鬢如霜,滿臉塵土,幾乎自己不識得自己,伸手在額角髮際拔下三根頭髮來,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。

  剎時之間,心中想起了幾句詩詞: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!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!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」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,楊過一生潛心武學,讀書不多,數年前偶而見到這首調,但覺情深意真,隨口唸了幾遍,這時想起,也不記得是誰的手筆了,只想:「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,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。他尚有個孤墳,知道愛妻墳骨塚香之所,而我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。」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,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:「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,相對無言,惟有淚千行!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崗。」楊過心中大慟:「而我,而我,三日三夜不能合眼,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!」

  猛地裏一躍而起,奔到斷腸崖前,望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,大聲叫道:「十六年後,在此重會,夫妻情深,勿失相約!小龍女啊小龍女!是你親手刻下的字,怎地你不守信約?」這時他功力何等深厚,一嘯之威,震獅倒虎,這幾句話發自肺腑,只震得山谷鳴響,但聽得群山響應,東南西北,四週山峰上都傳來:「怎地你不守信約?怎地你不守信約?不守信約……不守信約……」

  楊過自來便生性激烈,此時萬念俱灰,心想:「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,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。」望著斷腸崖的那個深谷,只見煙霧纏繞,終年不見其底,當年他將那半枚絕情丹擲入,也不知隔了多久才達谷底。仰起頭來,縱聲大嘯,只吹得斷腸崖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。楊過輕輕說道:「當年你突然失蹤,不知去向,我尋遍山前山後,不見你的蹤跡,今日想來,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,這十六年中,難道你不怕寂寞嗎?」

  淚眼糢糊,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,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谷底叫道:「楊郎,楊郎,你不要傷心,不要傷心!」楊過雙眼一登,身子飛起,躍入了深谷之中。

  且說郭襄隨著金輪法王,同到絕情谷來,那法王實是個當世的奇人,狠辣之時,毒逾蛇蠍,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缽傳人,沿途對她問暖噓寒,呵護備至,就當她是自己親身愛女一般。郭襄恨他掌斃長鬚鬼和大頭鬼,神色間始終是冷冷的。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,在西藏時儼若皇帝之尊,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,對他也是禮敬有加,但小郭襄一路上對他冷言冷語,不是說他武藝不如楊過,便是責他胡亂殺人,竟將這個威震異域的大蒙古第一國師弄得哭笑不得。

  這一日兩人走到絕情谷口上,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:「怎地你不守信約?」聲音中充滿著悲憤、絕望、痛苦之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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