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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六


  法王攜郭襄所去的蒙古軍營,乃是皇弟忽必烈的南路軍營,而楊過前去尋找的,卻是憲宗皇帝的北路御營。只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閒談,柯鎮惡沒聽得仔細,累得楊過空找了數日,其實楊過動身赴絕情谷時,法王和郭襄隨後也即起行,三人相距不過百餘里。楊過腳程快,又趕得心急,卻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數日。

  且說郭靖與黃蓉自幼女出走,自是日夕掛懷,十餘日後,派出去四處打探的丐幫弟子一一回報,均說不知音訊。又過數日,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了襄陽,傳來柯鎮惡的訊息,說道郭襄已被擄入蒙古軍中。郭靖、黃蓉大驚,當晚黃蓉便和程英兩人暗入蒙古軍營,四下查訪,也如楊過一般,探不到絲毫端倪。第三晚更和蒙古眾武士鬥了一場,四十餘名武士將黃蓉和程英團團圍住,總算黃程兩人了得,雙劍揮舞,這才闖出敵營,逃回襄陽。

  黃蓉心下計議,瞧這情勢,女兒並非在蒙古軍營之中,但迄今得不到半點她的音訊,絕非好兆,於是與郭靖一商議,決意出城尋訪。她隨身帶同一雙白鵰,若有緊急情事,便可令雙鵰傳遞信息。程英、陸無雙姊妹堅要陪他同去,黃蓉也知這二人是極好的幫手,於是三人繞過蒙古大軍,向西北而行。

  黃蓉心想:襄兒此去,是要勸楊過不可自尋短見,上次她在潼關、風陵渡左近與他相遇,這番看來又會重赴舊地,咱們也得先往風陵渡,或可訪到若干蹤跡。

  三人離襄陽時方當嚴冬,沿路緩緩而行尋消問息,到得風陵渡時,已是二月天時,冰銷雪熔。黃蓉等三人在渡口問了半日,撐渡的、開店的、趕車的、行腳的,都說沒瞧見這麼一個小姑娘。程英道:「師姊,你也不須煩惱。襄兒這孩兒出生的第一天,便給金輪法王和李莫愁這兩個當世大魔頭搶去,常言道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。那時如此凶險,尚且無恙,何況今日?」黃蓉嘆了一口氣,並不言語。三人離了渡口,再往郊外閒走。

  這一日太陽和暖,南風薰人,樹頭早花新著,春意漸濃。程英為替黃蓉解悶,指著一株桃花說道:「師姊,北國春遲,你瞧這裏桃花甫開,桃花島上的那桃樹,卻早在開始結實了吧!」

  程英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,拿在手中把玩,低吟道:「問花花不語,為誰落,為誰開?算春色三分,半隨流水,半入塵埃。」黃蓉注目而視,只見程英嬌臉凝脂,眉薄鬢輕,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,想像她這十幾年來香閨寂寞,自是相思難遣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嗡嗡聲響,一隻大蜜蜂飛了過來,繞著程英手中那枝桃花,不斷打轉,接著便停在一朵花上,採取花蜜。黃蓉見這隻蜜蜂身作灰白,軀體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餘,心念一動,說道:「這似是小龍女所養的玉蜂,怎地在此出現?」陸無雙說道:「不錯,咱們便跟著這蜜蜂,瞧牠飛向何處?」

  這蜜蜂採了一會花蜜,飛離花枝,空中打了幾個旋,便向西北方飛去。黃蓉等三人急忙展開輕身功夫,跟隨在後。那蜜蜂飛行一會,遇有花樹,又停留一會,如此飛飛停停,又多了兩隻蜜蜂,三個人追到傍晚,到了一處山谷,只見嫣紅吒紫,滿山錦繡,山坡下一列掛著七八個木製的蜂巢。那三隻大蜂振翅飛去,投入蜂巢。

  另一邊山坡上,蓋著三四間茅屋,屋前兩頭小狐,轉著骨溜溜的小眼,向黃蓉等而望,忽聽呀的一聲,中間那茅屋的柴扉推開,出來一人,蒼髯童顏,正是老頑童周伯通。黃蓉大喜,叫道:「老頑童,你瞧是誰來啦?」

  周伯通見是黃蓉,哈哈大笑,奔近迎上,只跨出幾步,突然滿面通紅,轉身回轉茅屋,拍的一聲,關上了柴扉。黃蓉大奇,不知他是何用意,伸手拍門,叫道:「老頑童,老頑童,怎地見了遠客,反躲將起來?」砰砰砰拍了幾聲,周伯通道:「不開,不開!」黃蓉笑道:「你不開門,我一把火將你的狗窩燒成灰燼。」

  忽聽得左手茅屋柴扉打開,一人笑道:「荒山光降貴客,老和尚合什恭迎。」黃蓉一轉頭,但見一燈大師笑咪咪的站在門口,合什行禮。黃蓉上前拜見,笑道:「原來大師和老頑童作了鄰居,真是想不到。老頑童不知何故,突然拒客,閉門不納?」一燈呵呵大笑,道:「且莫理他!三位請進,待老僧奉茶。」三人進了茅屋,一燈奉上清茶,黃蓉問起別來安好。一燈道:「郭夫人,你猜上一猜,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誰?」黃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臉紅關門的怪態,心念一轉,已知其理,笑道:「曉寒深處,春波碧草,相對浴紅衣。好啊,好啊!」「曉寒深處」云云,正是劉貴妃瑛姑昔年所作的「四張機」詞。一燈大師此時心澄於水,坐照禪機,對昔年的痴情餘恨,早置一笑,當下鼓掌笑道:「郭夫人妙算如神,萬事不出你之所料。」走到門口叫道:「瑛姑瑛姑,過來見見昔日的小友。」過不多時,瑛姑托著一張茶盤,過來餉客,盤中裝著松子、青果、蜜餞之類。黃蓉等拜見了,五個人談笑甚歡。

  原來一燈、周伯通、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,仇恨難解,但時日既久,修為又進,到得晚年,三個人同在這萬花谷中隱居,養蜂種菜,蒔花灌田,那裏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?但周伯通驀地見到黃蓉,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為情,因之閉門躲了起來。他雖在自己房中,卻豎起了耳朵,傾聽五人的談話,只聽黃蓉說著襄陽英雄大會中諸多熱鬧情事,待說到揭穿霍都假裝何師我的緊要關頭,她卻把言語盤到了別處,再也忍耐不住,推門而出,到了一燈房中,問道:「那霍都後來怎樣啊?給他逃走了沒有?」

  當晚黃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,翌晨黃蓉起身,走出屋外,只見周伯通手中托著一隻玉蜂,手足舞足蹈,得意非凡。

  黃蓉笑道:「老頑童,什麼事啊,這般喜歡?」周伯通笑道:「小黃蓉,我的本領越來越是高強,你佩服不佩服?」黃蓉素知他生平但有兩好,一是玩鬧,一是武學,這十餘年來,他隱居荒谷,潛心練武,想來又有什麼「分心二用,雙手互搏」之類古怪高明的武功創了出來,倒也頗想見識見識,說道:「老頑童的武功,我打小時候起便佩服得五體投地,那還用問?這幾年來,又想出了什麼奇妙的功夫?」周伯通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。近年來最好的武功,是楊過那小娃娃所創的『黯然銷魂掌』,老頑童自愧不如。武學一道,且莫提起。」

  黃蓉心中暗暗稱奇:「楊過這孩子當真了不起,小則小郭襄,老則老頑童,人人對他傾倒,不知那『黯然銷魂掌』又是什麼門道?」反問:「那你越來越高強的,是什麼本事啊?」周伯通手掌高舉,托著那隻玉蜂,洋洋自得,說道:「那是我養蜂的本事。」黃蓉道:「這玉蜂是小龍女送給你的,有什麼稀奇?」周伯通道:「這個你就不懂了。小龍女送給我的玉蜂,固是極寶貴的品種,但老頑童親加培育,更養出了一批天下無雙,人間罕覯的異種。當真是巧奪天工,造化之奇,也無如此奇法,小龍女如何能及呀?」

  黃蓉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頑童越老越不要臉,這一場法螺,吹得嗚都都地響,當真是天下無雙,人間罕覯。」周伯通也不生氣,笑嘻嘻的道:「小黃蓉,我且問你。人是萬物之靈,身上有刺花刺字,或刺盤龍虎豹,或書『天下太平』。但除了人之外,禽獸蟲蟻身上,可有刺字的?」黃蓉道:「虎有黃班,豹有金錢,至於蝴蝶毒蛇,身上花紋更奇於刺花十倍。」周伯通道:「但你見過蟲蟻身上有字的沒有?」黃蓉道:「你說是天生的麼?那倒沒有見過。」周伯通道:「好,我就給你瞧瞧。」說著將左掌伸到黃蓉眼前。

  只見他掌心中托著那隻巨蜂的雙翅之上,果然刺得有字,黃蓉凝目一看,見玉蜂左翅上有「我在絕」三字,右翅上有「情谷底」三字,每個字細如米粒,但筆劃清楚,顯是用極細的針刺成,黃蓉大奇,口中喃喃唸道:「我在絕,情谷底。」心想:「這六個字絕非天生,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,按著老頑童的性兒,絕不會做這種水磨功夫。」一轉念,笑道:「那又是什麼天下無雙,人間罕覯了?你磨著瑛姑,請她用繡花針兒刺上這六個字,難道還瞞得過我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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