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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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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過俯眼在板壁縫中,凝視兩個老僧的動靜。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,交給黑衣僧兩團,自己緩緩吃了兩團。楊過心想:「這白眉老和尚神采瑩和,儀舉安詳,當真似個有道高僧,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人正多,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,和悅近人?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如何這般兇法?」正尋思間,忽聽得嗆啷啷兩響,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來。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,突然一躍而起,手按刀柄。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,喀喀兩響,卻將那黑物扣在自己腳上,原來是一副鐵銬,另有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。楊過和彭長老都是詫異萬分,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,但這麼一來,對他的提備之心自不免減了幾分。 那白眉僧臉上卻有關懷掛慮之色,低聲問道:「是今天麼?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一路走,一路覺得不對,只怕是今天。」突然間雙膝跪地,雙手合什,說道:「求佛祖慈悲。」 黑衣僧說了那句話後,低首縮身,一動不動的跪著,過了一會,上身輕輕顫抖,口中喘氣,越喘越響,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,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,簷頭的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。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,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,不知這和尚幹些什麼,從那吼聲聽來,似乎他身上有莫大的苦楚。楊過本來對他胸懷敵意,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,暗想:「不知他得了什麼怪病,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,竟對他的喘氣不聞不問?」 再過片刻,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,直似上氣難接下氣,那白眉僧緩緩的道:「不應作而作,應作而不作,悔惱火所燒,後世墮惡道……」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,雖然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,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楊過吃了一驚:「這位老和尚的內功竟然如此深厚,當世之際,不知還有那一位能及得上他?」只聽他繼續唸偈語道:「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復憂,如是心安樂,不應常念著,不以心悔故,不作而能作,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」 他唸完偈後,黑衣僧喘聲頓歇,呆呆思索,口中低聲唸道:「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復憂……師父,弟子深知過往種種,俱是罪孽,煩惱痛恨,不能自已。弟子便是想著,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心中始終不得安樂,這便如何是好?」那白眉僧道:「行罪而能生悔,本為難得。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?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」楊過聽到這裏,猛地想起:「我的名字是一個『過』字,我媽曾說,我表字『改之』,那自是『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』的意思了。難道這位老和尚是個聖僧,今日是來點他我嗎?」他聽這白眉僧出語含意深遠,心下漸生敬意。 那黑衣僧道:「弟子惡根難除,十年之前,其時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,仍是出手殺了三人。今日身內血煎如沸,難以自制,只怕又要犯下大罪,求吾師慈悲,將弟子雙手割去了吧。」白眉僧道:「善哉善哉!我能替你割去雙手,你心中的惡念,卻須你自行除去。若是惡念不去,手足雖斷,於事有何補益?」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突然痛哭失聲,說道:「師父諸般開導,弟子總是不能除去心中惡念。」 白眉僧喟然長嘆,說道:「你心中充滿憎恨,雖知過去行為差失,只因少了仁愛,總是惡念難除。我說個『佛說鹿母經』的故事給你聽聽。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恭聆。」說著盤膝坐下。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,也是肅然靜坐,聽他說那故事。 只聽白眉僧道:「從前有一隻母鹿,生了兩隻小鹿,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捕,獵人便欲殺卻。母鹿叩頭求哀,說道:『我生二子,幼小無知,不會尋覓水草。乞假片時,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,決當回來就死。』獵人不許,那母鹿苦苦哀告,獵人心動,於是縱之使去。母鹿尋到二子,低頭鳴吟,舐子身體,心中又喜又悲,向二子說道:『一切恩愛會,皆由因緣合,會合有別離,無常難得久。今我為爾母,恆死不自保,生死之畏懼,命危於晨露。』二鹿幼小,不明其意,於是母鹿帶了二子,指點美好水草,垂淚交流,說道:『吾期行不遇,誤墮獵者手;即當應屠割,碎身化糜杇。念汝求哀來,今當還就死,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。』」 小龍女聽到這裏,念及自己命不長久,想著「生死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」、「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」這幾句話,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。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一個寓言,但故事中所說的母子之愛,慈情深摯,聽了也是大為激動。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:「那母鹿說完,便和兩隻小鹿分別。二子鳴啼,悲泣戀慕,從後緊緊跟隨,雖然幼小奔跑不快,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,不肯離開母親。那母鹿停步,回頭說道:『兒啊!你們不可跟來,如給獵人見到,母子一同畢命。我是甘心就死,只是哀憐你們稚弱。世間無常,皆有別離。我自薄命,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。』說畢,便奔到獵人身前,兩隻小鹿孺慕心切,不畏獵人的弓箭,追尋而至。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,捨生赴誓,志節丹誠,人所不及;又見三鹿母子難捨,惻然憫傷,便放鹿不殺。三鹿悲喜,鳴聲咻咻,以謝獵者。獵人將此事稟告國王,舉國肅歎,為止殺獵惡行。」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,淚流滿面,說道:「此鹿全信重義,母慈子孝,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。」白眉僧道:「慈心一起,殺業即消。」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,言語中似有向他開導之意。黑衣僧應道:「是!」白眉僧道:「若要補過,唯有行善。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,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。」說著微微歎息,道:「便是我,一生之中,無嘗不是有許多錯事。」說著閉目俯首,入定沉思。 黑衣僧聽了師父之言,若有所悟,但心中煩燥,總是難以克制,抬起頭來,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,雙眼中似乎發出一種極強的光芒。黑衣僧一怔,覺得曾在什麼地方和此人會過,又覺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,當即轉頭避開,但過不片刻,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。彭長老笑道:「下得好大的雪啊,是不是?」黑衣僧道:「是,是好大的雪。」彭長老道:「來,咱們去瞧瞧雪景。」說著推開了板門,黑衣僧道:「好,咱們去瞧瞧雪景。」站起身來,和他並肩站在門口。楊過雖隔著板壁,也覺彭長老的眼光甚是特異,心中隱隱似有不祥之感。 彭長老笑道:「你師父說得很好,殺人是萬萬不可的,但是你全身勁力充溢,若不和人動手,心裏十分難過,是不是啊?」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:「是啊!」彭長老說道:「你不妨雙掌擊這雪人,打吧,那可沒有罪孽。」黑衣僧望著雪人,舉起手臂,躍躍欲試,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半個多時辰,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,連他雙眼也皆掩沒。彭長老道:「你雙掌齊發,打這雪人,打啊!打啊!打啊!」他語音柔和,充滿了勸誘之意。黑衣僧運功於臂,說道:「好,我打!」白眉僧抬起頭來,長長的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殺機既起,業障即生。」但聽得砰的一聲響,黑衣僧雙掌齊出,白雪紛飛。那瘦丐身上中掌,震鬆穴道。「啊」的一聲大叫。這一聲慘厲之極,遠遠傳了出去,山谷鳴響。小龍女輕聲低呼,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。 黑衣僧大吃一驚,叫道:「雪裏有人!」白眉僧急忙奔出,俯身一看,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震鑠今古的鐵掌,早已斃命。黑衣僧神不守舍,呆在當地。彭長老故作驚奇,說道:「這心也真怪,躲在雪裏幹什麼?咦,怎麼他手中拿著一柄刀。」他以「攝魂大法」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,心中自是得意,但一面也不禁奇怪:「這傢伙居然有這等耐力,裹在雪中毫不動彈。難道白雪塞耳,他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揮擊嗎?」黑衣僧口中只叫:「師父!」瞪目呆視。白眉僧道:「冤孽,冤孽。此人非你所殺,可也是你所殺。」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,顫聲道:「弟子不懂。」白眉僧道:「你只道這是一個雪人,心中原無傷人之意。但你掌力驚人,出掌之際,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?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確有殺人之心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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