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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


  待得再次醒轉,已是夜晚,床前點著一枝紅燭,武三通仍是坐在床頭,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,楊過淡淡一笑,道:「武老伯,我沒事了,你不用擔心。兩位武兄都安好吧。」武三通熱淚盈眶,只是點頭,卻說不出話來。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,很是不好意思,於是岔開話題,問道:「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?」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,說道:「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託,送那汗血寶馬到那荒谷中給你,瞧見咱們四人一齊倒在地下,這才趕緊救回城來。」楊過奇道:「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,她又有何要事,分身不開,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?」武三通搖頭道:「我回城之後,也沒與龍姑娘遇著。朱師弟說她年紀既輕,相貌又美,武功更是出神入化,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。唉,少年英雄如此了得,我跟朱師弟說,咱們的年紀都是活在狗身上了。」

  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,語意誠懇,心中甚是喜歡,按年紀而論,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是綽綽有餘,但話中竟用了「拜見」兩字,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。楊過微微一笑,又道:「小侄之傷……」只說了四個字,武三通搶著道:「楊兄弟,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,互相援手,原是平常之事,但如你這般捨生救人,救的又是從前大大得罪過你的我兩個小兒,這種事除了我師父之外,再也無人做得……」楊過不住搖頭,叫他別說下去了,武三通不理,續道:「我若叫恩公,諒你不肯答應,但你如再稱我老伯,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。」

  楊過性子爽快,向來不拘小節,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為妻,凡是不守禮俗,倒亂稱呼之事,無不樂從,於是欣然道:「好,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,只是見了敦儒、修文兩位武兄,倒有些不便稱呼了。」武三通道:「稱呼什麼?他們的小命是你所救,便是給你做牛做馬,也是應該的。」楊過道:「武大哥,你不用多謝我,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,本就難以活命,替兩位武兄吮毒,絲毫沒什麼了不起。」

  武三通搖頭道:「楊老弟,話不是這麼說。別說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難治,便算確實無藥可救,凡人多活一時便好一時。縱是片刻之命,也決計難捨。世上並無長生之人,不論賢愚不肖,到頭來終歸黃土,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?」楊過笑了笑,道:「咱們回到襄陽,有幾日啦?」武三通道:「到今日已是第七日。」楊過臉現迷茫之色,道:「據理我已該毒發而死,怎地尚活在世上,也真奇了。」武三通喜道:「我那師叔是天竺國神僧,治傷療毒,算得天下第一。昔年我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毒藥,便是他治好的,我這就請他去。」說著興匆匆的出房。

  楊過心頭一喜:「莫非當我昏暈之時,那位天竺神僧給我服了什麼靈丹妙藥,竟連那情花的劇毒也給解了。唉,不知姑姑到了何處?她若得悉我能不死,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!」想到纏綿之處,心頭一蕩,胸口突然如被大鐵錘猛擊一記,劇痛難當,忍不住大叫一聲。自服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後,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,想是半枚丹藥的藥性已過,而身上的毒性卻未驅除,當下按住胸口,只痛得滿頭大汗。

  正痛得死去活來之際,忽聽得門外一人低聲吟道:「南無阿彌陀佛!」那天竺僧雙手合什,走了進來。武三通跟在後面,眼見楊過神情狼狽,大吃一驚,問道:「楊兄弟,你怎麼啦?」轉頭向天竺僧道:「師叔,他毒發了,快給他服解藥!」天竺僧不懂他的說話,卻走過去替楊過按脈。武三通道:「是了!」忙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。那朱子柳是狀元之才,精通梵文內典,只他一人能與天竺僧交談,於是過來傳譯。

  楊過凝神半晌,疼痛漸消,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。天竺僧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,臉上大現驚異,道:「這情花是上古異卉,早已絕種。佛典中言道,當日情花害人無算,我佛釋迦以大智慧力化去,世間再無流傳,豈知中土尚有留存。老衲從未過此花,實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。」說著臉有憐憫之色。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,連叫道:「師叔慈悲,師叔慈悲。」

  天竺僧雙手合什,叫了句:「阿彌陀佛!」閉目垂眉,低頭沉思。室中一片寂靜,誰也不敢開口,過了良久,天竺僧睜開眼來,說道:「楊居士替我兩個師侄孫吮毒,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,只要吮得數口,立時斃命,但楊居士至今仍是健在,而情花之毒,到期後亦未致命,莫非以毒攻毒,兩件劇毒彼此相侵,楊居士反得善果麼?」朱子柳與楊過均是絕頂聰明之人,心想他這番話甚有道理,都點了點頭。

  天竺僧又道:「常言道善有善報,楊居士捨身為人,真乃莫大慈悲,此毒必能有解。」武三通大喜,一躍而起,叫道:「便請師叔趕快施救。」天竺僧道:「老衲須得往絕情谷走一遭。」楊過等三人均是一呆,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,一去一回,時刻未必趕得上。天竺僧道:「老衲須親眼見了情花,才能設法配製解藥。老衲回返之前,楊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,否則每次疼痛一次比一次厲害,若是傷了真元,那可不能相救了。」楊過尚未答應,武三通大聲道:「師弟,咱們何不齊到絕情谷去,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藥?」朱子柳當日為霍都所傷,幸虧楊過用計解毒,他心中早存相報之意,當即答應,說道:「正是!咱們護送師叔同去,是咱哥兒倆強取也好,是師叔配製也好,總得把解藥取來。」

  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,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,眉間深有憂色。

  楊過見他淡碧色的眸子中放出異光,自知身上劇毒實是難愈,以致這位天下第一的療毒聖手也竟為之束手,於是淡淡一笑,說道:「大師有何言語,但說不妨。」天竺僧道:「這情花的禍害,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。毒與情結,害與心通,我瞧居士情根深種,與那毒物牽纏糾結,再難解脫,縱使得到了絕情谷的半枚丹藥,也未必便能清除,但若居士揮慧劍,斬情絲,這毒不藥自解。咱們上絕情谷去,不過是各盡本力,十之八九,卻須居士自為。」楊過心想:「要我絕了對姑姑情意,又何必活在世上?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淨。」口中卻只得謝道:「多謝大師指點。」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谷去徒勞跋涉,但想這干人義氣深重,絕不肯聽,說了也是枉然。
  武三通笑道:「楊兄弟,你安心靜養,絕沒錯兒。咱們明日一早動身,儘快回來,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,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。」楊過一怔,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,只得隨口答應了一聲,見三人辭出,掩上了門,於是閉目而臥。

  這一睡,睡了幾個時辰,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,已是黎明。楊過數日不食,腹中飢餓,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,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吃,剛咬得幾口,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,接著呀的一聲,房門輕輕推開,這時床頭紅燭尚剩著二寸來長,兀自未滅,楊過抬頭一看,只見進來的那人身穿淡紅衫子,俏臉含怒,竟是郭芙。楊過呆了一呆,說道:「郭姑娘,你好早。」郭芙哼了一聲,卻不答話,在床前面的椅子上一坐,秀眉微豎,睜著一雙大眼,怒視楊過,隔了良久,仍是一句話不說。

 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,微笑道:「郭伯伯請你來吩咐我什麼話麼?」郭芙說道:「不是!」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,若在往日,早已翻身向著裏床,不再理睬,但此刻見她神色有異,猜想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為了何事,於是又笑道:「郭伯母產後平安,已大好了吧?」郭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,冷冷的道:「我媽媽好不好,也用不著你操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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