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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▼第五十七回 國難家仇

  郭靖道:「好啊,但盼這女孩兒別像她姐姐那麼淘氣,這麼大了還讓父母操心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若是操心得了,那也罷了,就只……」她嘆了一口氣,道:「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。」郭靖在她手背上撫摸了幾下,道:「男孩兒女孩兒不都是一樣?快睡吧,別再胡思亂想了。」給她攏了攏被窩,吹滅燭火,轉身回房,只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,聽得鼓交三更,於是上床又睡。

  那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,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明明白白。當郭靖黃蓉走向內室,楊過仍在屏門之後痴痴站著,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黃蓉那幾句話:「我只恨殺他不早……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,這才中毒而死……你我均有殺他之心,結果他也因我而死。」心想:「我父死於他二人之手,那是千真萬確,再無疑惑的了。這黃蓉果然好生奸滑,對我已然起疑,今晚我若不下手,只怕再無如此良機。」當下回房靜臥,直等到郭靖回來。

  郭靖揭被蓋好,只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,心想:「這孩子這時睡得真好。」於是輕輕著枕,只怕驚醒了他,過了片刻,正要朦朧睡去,只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,但他翻身之際,鼾聲仍是不停。郭靖一怔:「任誰夢中翻身,必停打鼾,這孩子呼吸異常,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麼?這岔子可不在小。」須知他宅心仁厚,絕未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。

  楊過緩緩又翻一個身,見郭靖仍無知覺,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,一面走下床來,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,但覺相距過近,極是危險,若是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,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,後來想坐起之後出刀,總是忌憚他武功太強,於是決意先行下來,一刀刺了他要害之後,立即破窗躍出,又怕鼾聲一停,反而使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,因是一面下床,一面假裝作鼾。

  這麼一來,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塗,心想:「這孩子莫非得了夢遊離魂之症?我若此時叫他,他一驚之下,氣息逆衝丹田,立時走火入魔。」於是一動也不敢動,側耳靜聽他的動靜。

 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,右手平胸而握,一步步走到床前,突然舉臂,一刀正要刺將下來,郭靖柔聲叫道:「過兒,你做什麼惡夢了?」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雙足一點,反身破窗而出。他去得快,郭靖去得更快,他人未落地,只覺雙肩一沉,已被郭靖兩手抓住。楊過萬念俱灰,知道自己武功非他之敵,抗拒也是無用,當下閉目不語。

  那知郭靖抱了他身子,重新躍進窗子,將他放在床上,把他雙腿盤坐,兩手垂在丹田,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。楊過暗暗奇怪:「不知他要用什麼惡毒的法子折磨我?」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,深吸一口氣,要待縱聲大呼:「姑姑,我已失手被擒,你趕快逃命。」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,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,心想:「他在這危急之際,只能緩緩吞吐,如此大呼大吸,反受其害。」急忙出掌按在他丹田之上。

  楊過要想張口大呼,不料丹田被郭靖按住,竟然叫不出聲來,心中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,只急得面紅耳赤,急想掙扎,苦於丹田被按,全身受制,竟然動彈不得。郭靖緩緩的道:「過兒,你練功太急,這叫做欲速則不達,快別亂動,我來助你順氣歸源。」楊過一怔,不明他其意何指,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。

  又聽郭靖道:「你緩緩吐氣,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里、經巨闕、鳩尾、到玉堂、華蓋,先通了任脈,不必去理會奇經八脈。」楊過是個十分的聰明伶俐之人,聽了郭靖之言,又覺到他是在以內功助己通脈,一轉念之間,已猜到了八九分,暗叫:「慚愧,慚愧。原來他只道我練功時走火入魔,以致行為狂悖。」當下暗運內氣,故意四下衝走,橫奔直撞,似乎難以剋制。郭靖心中擔憂,掌心內力加強,將他四下遊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,逐步消散。楊過既經作偽,索性力求逼真,他此時內功造詣已自不淺,體中內氣狂走之時,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,直化了半個時辰,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。

  經了這番衝盪,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,郭靖也是極感疲困,二人一齊打坐,直到天明,方始復元。郭靖微笑道:「過兒,好了嗎?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,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。」楊過知他為了救助自己,不惜大耗功力,心中不禁感動,道:「多謝郭伯伯救護,侄兒昨晚險些鬧成了下肢殘廢。」郭靖心道:「你昨晚昏亂之中,竟要提刀殺我,幸好你自己不知,否則寧不自愧?」他存心厚道,只怕楊過知曉此事,於是岔開話題,道:「你隨我到城外走走,瞧一下四城的防務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!」

 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,緩緩馳出城去。郭靖道:「過兒,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的正宗,進境雖慢,卻絕不出岔子,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獵,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。其中的功訣法門,你都是會的,待敵兵退後,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。」楊過道:「昨晚我走火之事,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,她知道後定要笑我,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,以致累得你辛苦一場。」郭靖道:「我自然不說。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,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,未得澄慮守一之故。」真所謂君子可欺以方,楊過一番花言巧語,竟將郭靖騙得沒半點疑心,他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,定然逃不過她的掌心,聽郭靖答應不告知黃蓉,當下心中大安。

  二人縱馬城西,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。郭靖道:「這條溪水雖小,卻是大大有名,名叫檀溪。」楊過「啊」了一聲道:「劉皇叔躍馬過檀溪,原來這溪水是在此處。」郭靖道:「劉備當年所乘之馬,名叫的盧,相馬者說能妨主,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,逃脫追兵,救了劉皇叔的性命。」他說到此處,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,喟然嘆道:「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,為善即善,為惡即惡,實無定則,但在每人心中一念之差而已。」

  楊過心下一凜,斜目望郭靖時,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,倒不是出言譏刺自己,心想:「他的話雖然不錯,但什麼是善?什麼是惡?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,難道也是麼?當真是大言炎炎,不知羞慚。」他對郭靖事事佩服,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,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。

 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,到得一座小山之上,升崖眺望,漢水浩浩南流。只見四郊大批難民,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,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,道:「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,令我百姓流離失所,實堪痛恨。」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一塊石碑,碑上刻著一行大字曰:「唐工部郎杜甫故里。」楊過道:「襄陽城真是了不起,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。」郭靖揚鞭吟道:「大城鐵不如,小城萬丈餘……連雲列戰格,飛鳥不能踰。胡來但自守,豈復憂西都?……艱難奮長戟,萬古用一夫。」

 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,跟著唸道:「胡來但自守,豈復憂西都?艱難奮長戟,萬古用一夫。郭伯伯,這幾句詩真好,是杜甫做的麼?」郭靖道:「是啊,前幾日你郭伯母唸給我聽,我便記下了。你想中國文章之士,人人都會做詩,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,自是因他憂國愛民之故。」楊過道:「你說為國為民,俠之大者,那麼文武之術雖然不同,道理卻是一般的。」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,很是喜歡,說道:「經術文章,我是一點也不懂,但想人生在世,便是做個販夫走卒,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,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。」

  說話之間,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,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湧,一時之間,襄陽城外大哭小叫,亂成一團。郭靖吃了一驚:「幹麼守兵不開城門,放百姓進城?」忙縱馬急奔而前,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,指著難民。郭靖大叫:「你們幹什麼?快開城門。」守將見是郭靖,忙打開城門,放他與楊過進城,郭靖道:「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,怎不讓他們進來?」守將道:「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,千萬不能容其入城,否則為禍不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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