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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這一番話,楊過聽得聳然動容,只見郭靖言辭誠懇,神色莊嚴,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,卻也不禁肅然起敬,於是答道:「郭伯伯,你死之後,我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。」郭靖那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,伸手撫了撫他的頭,說道:「是啊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,國家若亡,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的了。好啦,時候不早,咱們睡吧。早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,今日退軍,或有詭計,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,你養足精神,好大顯身手呢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。」當即解衣就寢,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卻暗暗藏在貼肉之處,心想:「你武功便再強百倍,我卻待你睡熟之後,在被窩之中給你一刀,豈能躲避?」

  郭靖日間惡戰,著枕即便熟睡,楊過卻是滿腹心事,那裏睡得著?他臥在裏床,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,一呼一吸,相隔極久,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,過了良久,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,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,於是輕輕坐起,從衣內摸出匕首,心想:「我將他刺死之後,再去刺殺黃蓉,諒她一個孕婦,濟得甚事?大事一成,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。那時我和她隱居古墓,享盡人間清福,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。」

  想到此處,心中極是得意,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,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,孩子漸漸止啼入睡。楊過胸間一震,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,一個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,高舉半空為戲,這嬰兒尚未死絕,兀自慘叫,心想:「我此刻刺殺郭靖,原是一舉手之事。但他一死,襄陽難守,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,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為樂?我報一己之仇,卻害了無數百姓性命,這一刀怎刺得下去?」

  但轉念又想:「我如不殺他,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?我若死了,姑姑也絕不能活。」他對小龍女相愛之深,世間無事可及,不由得心一橫:「罷了,罷了,管他什麼襄陽城的百姓,什麼大宋的江山。我受苦之時,除了姑姑之外,有誰真心憐我?世人從不愛我,我又何必去愛世人?」當下舉起匕首,勁力透於右臂,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。

  室中燭火早滅,但楊過雙眼能暗中視物,匕首將要刺落之際,向郭靖臉上又望了一眼,但見他臉色慈和,意定神閒,睡得極是酣暢,少年時他對自己種種愛護之情,猛地裏湧上心間: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、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,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自己,不由得心想:「郭伯伯一生正直,光明磊落,實是個忠厚長者,以他為人,實不能害我父親。難道傻姑神智不清,胡說八道?我這一刀刺了下去,若是錯殺了好人,那可是萬死莫贖了。且慢,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。」

 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,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,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。他記起黃蓉對自己一直神色不善,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什麼,一見到自己,立即轉話題,細細想來,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瞞過自己,又想:「郭伯母收我為徒,何以只教我讀書,不肯傳授半點武藝?郭伯伯待我這麼好,難道不是因為他害了我父親,心中自咎難安,待我好一些,就算補過?」他望著帳頂,思湧如潮,煩躁難安。

 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,聽得他呼吸急促,當即睜眼醒轉,問道:「過兒,怎麼了?睡不著麼?」楊過身子微微一顫,道:「沒什麼?」郭靖笑道:「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,我便在桌上睡。」楊過忙道:「不,不要緊。」郭靖道:「好,那快睡吧。學武之人,最須講究收攝心神。」楊過道:「是。」

  隔了片刻,他終於忍耐不住,道:「郭伯伯,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,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,我曾問過你一句話。」郭靖心中一凜,道:「怎麼?」楊過道:「那時你大怒拍碑,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們的誤會,你還記得我問你的那句話麼?」郭靖道:「是了,你是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。」楊過緊緊瞪視著他,道:「不,我是問你,誰害死了我爹爹。」郭靖道:「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?」楊過嘶啞著嗓子道:「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?」

  郭靖默然不語,過了半晌,長長嘆了一口氣道:「他死得很不幸,可沒誰害死他,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。」楊過坐起身來,心情激動異常,道:「你騙我,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?便算我爹爹自殺;也有迫死他之人。」郭靖心中難過,流下淚來,緩緩的道:「過兒,你祖父和我父親是異姓骨肉,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。你父若是冤死,我豈能不給他報仇?」楊過身子輕輕發戰,衝口想說:「是你自己害死他,你怎能替他報仇?」但知這句話一出口,郭靖定然提防,再要下手刺他,那便大大不易,當下點了點頭,默然不語。郭靖道:「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,非一言可盡。當年你問起之時,年紀尚幼,內中情由未能明白,因是我沒跟你說。現下你已經長成,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,待打退韃子,我從頭說給你聽吧。」說罷又著枕安睡。

 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,從無虛語,聽了這番話後,卻又半信半疑起來,心中暗罵:「楊過,楊過,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,果敢勇決,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,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?今夜遷延遊移,失了良機,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,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。」一想起小龍女,精神又為之一振,伸手撫摸懷內匕首,那刀鋒貼肉,都燙得暖了,正想將匕首拔出來,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。楊過急忙閉目,郭靖早已驚醒,坐起身來,道:「蓉兒麼?可是有緊急軍情?」

  窗外卻再無聲音,郭靖坐起身來,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,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,別再驚醒了他,於是輕輕下床,推門出房,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。郭靖走近身去,低聲道:「什麼事?」黃蓉不答,拉著他手走到後院,四下瞧了瞧,這才說道:「你和過兒的對答,我在窗外都聽見啦,他不懷好意,你知道麼?」郭靖吃了一驚,道:「什麼不懷好意?」黃蓉道:「我聽他言中之意,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他或有疑心,但我已答應將他父親如何逝世,詳細說給他知道。」黃蓉道:「難道你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?」郭靖道:「他父親死得這麼慘,我心中一直自責。楊康兄弟雖然誤入岐途,但咱也沒好好勸他,沒千方百計救他。」

  黃蓉哼了一聲道:「這種人還值得救呢?我只恨殺他不早,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?」郭靖想到這樁恨事,不禁長長嘆了口氣。

  黃蓉道:「我聽芙兒說,這次過兒來到襄陽,神氣很透著點兒古怪,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。我擔心有何意外,一直守在你的窗下。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,須知人心難測,而他父親……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,這才中毒而死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。」黃蓉道:「既然你我都有殺他之心,結果也因我而死,是否咱們親自下手,那反而無關緊要的了。」郭靖沉思半晌,道:「你說得對。那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。蓉兒,你累了半夜,快回房休息吧,住過了今晚,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。」

  他對愛妻素來言聽計從,絕無違拗,蓋心中素知黃蓉識見智計,勝己百倍,料無不中,算無遺策,雖然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,但黃蓉既如此說,也便遵依。於是伸手扶著她腰,慢慢走向內堂,說道:「我瞧讓過兒與芙兒早日成親,也去了咱們一件心事。」黃蓉嘆了一口氣道:「這件事,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。靖哥哥,我心中只有你一個,你心中也只有我一個,可咱們的女兒,卻既不像我,又不像你,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,竟是不分軒輊,這教做父母的有多為難。」

  她說的兩個少年郎君,便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,二人對郭芙一般的傾心,而郭芙對兩兄弟卻也絕無偏頗。三人年幼之時還不怎樣,現下年紀越長,此事越是尷尬。依郭靖之意,將女兒配了楊過,另尋淑女與武氏兄弟完姻,但黃蓉心思細密,知道中間實有許多難處,饒是她才智過人,卻也籌不出一個善策。

  郭靖送黃蓉入房,等她上床睡好,替她蓋好了被,坐在床邊,握住她手,臉露微笑。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,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。二人相對不語,心中甚感安適。黃蓉拿著丈夫的手,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,低聲道:「靖哥哥,咱們這第二個孩子,你給取個名字。」郭靖笑道:「你明知我不成,又來取笑我啦。」黃蓉道:「你總是說自己不成,靖哥哥,普天下男子之中,更沒第二個勝得你呢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情意深摯,極是懇切。

  郭靖俯下頭來,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,道:「若是男孩,咱們叫他作破虜,若是女孩呢?」他想了一會,道:「你給取個名字吧。」黃蓉道:「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『靖』字,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,現下金國已滅,蒙古鐵蹄壓境,孩子是在襄陽生的,那就叫她作郭襄,好讓她日後記得,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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