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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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綠萼好生奇怪,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幹麼,只怕她存著什麼歹心,在楊過耳邊低聲道:「我說得麼?」楊過尚未回答,那人冷笑道:「你今年十八歲,二月初三的生日,戍時生,對不對?」綠萼大吃一驚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知道?」這時她心中突生一種難以言說的異感,但覺這洞中的怪人絕不致加害自己,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,爬了過去,轉了幾個彎,眼前斗然亮光耀目,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,盤膝坐在地下,滿臉怒容,凜然生威。 綠萼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呆呆站著。楊過怕她有失,急忙跟了過去。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天然生成的一個石窟,深不見盡頭,頂上有個圓徑數丈的大孔,日光便從孔中透射進來,只是那大孔離地有數百丈之高,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,從此不能出去。這石窟深處地底,縱在窟中大聲呼叫,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,但這老婆婆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,確是奇了。楊過見她僅用若干樹皮樹葉遮體,想是她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,衣服都已破爛淨盡。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,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,忽而淒然一笑,道:「姑娘,你長得好美啊。」綠萼報以一笑,走上一步,萬福施禮,道:「老前輩,你好。」那婆婆仰天大笑,聲音又是哭不像哭、笑不像笑,說道:「老前輩?哈哈,我好,我好,哈哈,哈哈!」說到後來,臉上滿是怒容。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,心下甚是惶恐,回頭望著楊過求援。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住了這麼多年,定是心智失常,向綠萼搖了搖頭,微微一笑,示意不必與她當真,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從這洞孔中攀援出去。這石孔離地雖高,憑著自己輕功,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。 綠萼卻是全神注視那婆婆,但見她頭髮稀稀疏疏,幾乎全禿,臉上滿面皺紋,然而雙目炯炯有神,瞧她容貌,想像當年也是個美女。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,二人你看我,我看你,卻把楊過撇在一旁,毫不理睬。那婆婆看了一會,忽道:「你左邊腰間有一個紅記,是不是?」綠萼又是大吃一驚,心想:「我身上這個紅記,連親生父親也未必知道,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?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,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。」於是柔聲問道:「婆婆,你一定識得我爹爹,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,是不是?」那婆婆一怔,道:「你去世了的媽媽,去世了的媽媽?哈哈,我自然識得。」突然語音聲厲,喝道:「你腰間有沒有紅記?快解開給我看。若有半句虛言,叫你命喪當地。」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,紅暈滿頰。楊過忙轉頭去,背向著她,綠萼解開長袍,拉起中衣,但見她雪白晶瑩的腰間,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,紅白相映,猶似雪中紅梅一般,十分可愛。 那婆婆瞧了一眼,已是全身顫動,淚水盈眶,忽地將綠萼抱住,叫道:「我的寶貝兒啊,你媽想得你好苦。」綠萼瞧著她的臉色,早已天性激動,當即撲在她的身上,哭叫:「媽媽,媽媽!」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,一個叫媽,不由得大吃一驚,回過身來,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,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,那婆婆臉上卻是涕淚縱橫,心想:「難道這位婆婆當真是公孫姑娘之母?」只見那婆婆突然雙眉一豎,臉現殺氣,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一模一樣,楊過暗叫:「不好。」搶上一步,怕她加害綠萼,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,喝道:「站開些,我來問你。」綠萼一怔,離開她的身子,又叫了一聲:「媽!」那婆婆厲聲道:「公孫止叫你來幹麼?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,是不是?」綠萼搖頭,叫道:「媽,原來你還在世上,媽!」臉上的神色又是喜歡,又是難過,這是母女真情,那裏有半點作偽?那婆婆卻仍是厲聲道:「公孫止說我死了,是不是?」 綠萼道:「女兒苦了十多年,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,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,我今天真好喜歡啊。」那婆婆指著楊過道:「他是誰?你帶著他來幹麼?」綠萼道:「媽,你聽我說。」於是將楊過怎樣進入水仙幽谷,怎樣中了情花之毒,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,從頭至尾向母親說了一遍,只是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,卻全然略過了不提,以防母親妒恨煩惱。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,一點點的提出細問,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,其餘毫不隱瞞,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,瞧向楊過的臉色,一眼比一眼親切。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,如何相護等情,那婆婆連連點頭,說道:「很好,小夥子,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你。」綠萼紅暈滿臉,低下了頭,楊過心想這其中的關節,此時也不便細談,於是說道:「公孫伯母,咱們先得想個計較,如何出去?」 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,道:「什麼公孫伯母?你從此再也休提公孫二字,你莫瞧我手足無力,我要殺你可易如反掌。」突然波的一聲,口中飛出一物,錚的一響,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。楊過只覺半身一震,竟然拿捏不定,噹的一聲,匕首落在地下。他一驚之下,急向後躍,只見匕首之旁是一個棗核。楊過驚疑不定,想:「憑我將這柄匕首握在手中的力量,便是金輪法王的金輪,達爾巴的金杵,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,也不能將之震落脫手,這位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,卻將我兵刃打落,雖說我是未曾防備,但此人的武功,卻真是深奧難測了。」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,忙道:「楊大哥,我媽絕不能害你。」走過去拉著他的手,轉頭向母親道:「媽,你教他怎麼稱呼,也就是了。他可不知道啊。」那婆婆輾然一笑,道:「好,老娘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,你叫我什麼?嘿嘿,還不跪下磕頭,稱一聲『岳母大人』嗎?」綠萼忙道:「媽,你不知道,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,他……他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,別無他念。」裘千尺怒道:「哼,清清白白?別無他念?你的衣服呢?幹麼你只穿貼身的小衣,卻披著他的袍子?」她突然提高嗓子,尖聲說道:「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倖無恥,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。姓楊的,你娶我女兒不娶?」 楊過見他說話瘋瘋癲癲,大是不可理喻,怎麼與她初會面,就迫自己娶她女兒?但若是率言拒絕,卻不免當面令綠萼十分難堪。 何況這位婆婆武功極高,脾氣又怪,一個應對不善,只怕立時會施殺手,眼下三個人一齊陷身石窟之內,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,於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前輩可請放心,公孫姑娘捨身救我,楊過絕非沒心肝的男子,此恩此德,終生不敢或忘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極是圓滑,雖不是答應娶她為妻,但裘千尺聽來,卻甚為順耳。她點點頭道:「這就好了。」公孫綠萼明白楊過的心意,向他望了一眼,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,垂首不言,過了半晌,向裘千尺道:「媽,你怎麼會在這裏?爹爹怎麼又說你已經過世,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?若是女兒早知你在這兒,拼著性命不要也已早來尋你啦。」她見母親上身赤裸,若是將楊過的袍子給她穿上,自己又衣衫不週,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,給母親披在肩頭。 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,心中一陣難過,觸動情花之毒,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。裘千尺見了,臉上一動,探手入懷,似欲取什麼東西,但轉念一想,仍是空手伸了出來。綠萼從母親的舉動之中瞧出了什麼,求道:「媽,這情花之毒,你能設法給治一治麼?」裘千尺淡淡的道:「我陷在此處自身難保,別人不能救我,我又怎能相救旁人?」綠萼急道:「媽,你救了他,他自會救你。便是你不救他,楊大哥也一定盡力助你,楊大哥,你說是不?」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心中實無好感,但想瞧在綠萼面上,自當竭已全力,當下說道:「這個自然。老前輩在此日久,此處地形,定必深悉,能賜示一二麼?」 裘千尺嘆了一口長氣,說道:「此處雖然深陷地底,但要出卻卻也不難。」她向楊過望了一眼,說道:「你心中定然在想,既然出去不難,何以枯守在此?唉,我手足筋脈早斷,周身武功全失了啊。」楊過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,綠萼卻是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媽,是誰害你的?咱們必當找他報仇。」 裘千尺嘿嘿冷笑,道:「報仇?你下得了這手麼?挑斷我手足筋脈的,便是公孫止。」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,心中即已隱約預感此事,但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,終究還是全身劇烈的一震,問道:「為什麼?」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,道:「因為我殺了一個人。一個年青美貌的女子,哼,因為我殺了公孫心愛的女人。」她說到這裏,牙齒咬得格格作響。綠萼心中害怕,與母親稍稍離開,卻向楊過靠近了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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