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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馮鐵匠長嘆一聲,呆呆出神。程英見他年老可憐,取出二十兩銀子,放在桌上,說道:「馮師傅,你這大把年紀,況且行走不便,撥到蒙古軍中,豈不枉自送了性命?你拿了這銀子逃生去吧。」馮鐵匠嘆道:「多謝姑娘好心,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,死活都不算什麼,就可嘆江南千萬生靈,卻要遭逢到大劫了。」三人都是一驚,齊問:「什麼事?」馮鐵匠道:「蒙古元帥徵集鐵匠,自是打造兵器。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,既要大事添造,定是南攻宋朝江山了。」三人聽他出言不俗,說得甚是有理,待要再問,馮鐵匠道:「三位想要打造什麼?」

  楊過道:「馮師傅有事在先,原來不該攪擾,但為急用,只得費神。」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。此物本來極是奇特,那知馮鐵匠聽了之後,臉上不露詫異之色,點了點頭,拉扯風箱生起爐子,將兩塊鑌鐵放入爐中鎔鍊。楊過道:「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?」馮鐵匠道:「小人儘快打造便是。」說著猛力拉動風箱,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。

  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,雖然從小出門,但聽到故家即將遭難,都是戚然有憂。傻姑伏在桌上,半坐半臥,她本就渾渾噩噩,此時更是什麼也不理會。楊過等望著爐火,心中都想遭此亂世,人命微賤,到處都是窮愁苦厄,明日雖然有難,但那驚懼之心,卻也淡了幾分。過了兩個多時辰,馮鐵匠鎔鐵已畢,舉起一個大鐵錘,將鐵條放在砧上敲打。他年紀雖老,膂力卻強,舞動鐵錘,竟似並不費力,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,漸漸成形。陸無雙喜道:「傻蛋,今兒來得及打起了。」

  忽聽身一個人冷冷說道:「打造這把大剪刀,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麼?」三人大驚,回過頭來,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,堵住了門口。

  這一來利器未成,強敵奄至。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,楊過看準了一根鐵條,只待對頭出手,立即搶起應用。李莫愁冷笑道:「用剪刀剪我拂塵,虧你想得出。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剪刀打好,再交手不遲。」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,竟是好整以暇,視三人有如無物。

  楊過道:「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我瞧你這拂塵啊,非給剪刀剪斷不可。」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,背脊微聳,心想:「這女子中了我一掌,居然還能坐得起,卻也好生了得。」冷冷的道:「黃藥師呢?」那馮鐵匠聽到「黃藥師」三字,身子一震,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,隨即低頭繼續打鐵。程英道:「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,還問什麼?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,你就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來。」李莫愁「哼」了一聲,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,說道:「黃藥師欺世盜名,就靠多收徒弟,恃眾為勝,哼,他這些弟子之中,到底有那一個是真正有用的。」說著伸手一揚,將那白紙揮出,跟著手臂一動,一枚銀針飛去,把白紙釘在柱上,說道:「留此為證。他日黃老邪回轉,好知他這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。」說著轉頭向馮鐵匠喝道:「快些兒打,我可不耐煩多等你。」

  馮鐵匠瞇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,見上面寫著「桃花島主,弟子眾多,以五敵一,貽笑江南」十六個字。抬起頭望著屋頂,呆呆思索,李莫愁道:「你還不快幹!」馮鐵匠低下頭來,說道:「是啦,快了,快了。」左手伸出鐵鉗,連針帶紙一齊挾起,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,霎時之間燒成灰燼。

  李莫愁大怒,一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,但她久歷江湖,心想:「這容貌猥瑣的鐵匠,敢如此大膽,難道竟非常人。」她本能已站起,重又緩緩坐下,問道:「閣下是誰?」馮鐵匠道:「你不見麼?我是個老鐵匠。」李莫愁道:「你幹麼燒了我這張紙?」馮鐵匠道:「紙上寫的不對,最好就別釘在我這鋪子裏。」李莫愁厲聲喝道:「什麼?」馮鐵匠道:「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,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的一藝,就足以橫行天下。他的大弟子叫陳玄風,周身銅筋鐵骨,刀鎗不入,你聽說過麼?」他說話之時,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,噹噹巨響,更增他言語的聲勢。

  他一說到陳玄風,李莫愁固然驚奇,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萬想不到窮鄉僻壤中的一個老年鐵匠,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。李莫愁道:「聽說他是給一個小兒刺死的,那有什麼厲害了。」馮鐵匠道:「嘿,嗯。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,來去如風,出手迅捷無比。」李莫愁道:「是啊,這人出手太快了,所以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他眼珠,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。」馮鐵匠呆了半晌,淒然道:「有這等事麼?但我卻不知。他三弟子曲靈風武功尤其厲害,劈空掌的掌風凌厲絕倫。」李莫愁道:「江湖上傳言,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,給侍衛打死的,就是這位劈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。」

  馮鐵匠低下頭來,嗤嗤兩聲,有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,化作兩道水汽而逝。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,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,心中暗暗納罕。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,落下時聲音也是更響。

  過了一會,馮鐵匠又道:「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。那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,更且有奇門遁甲異術,你若是遇到,定然討不了好去。」李莫愁冷笑道:「奇門遁甲又有何用?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,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幻無窮,可是給人家一把火燒成了白地,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,多半就是這把火給燒死了。」

  馮鐵匠抬起頭來,厲聲道:「你這道姑胡說八道,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,焉能一齊為人所害?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?」李莫愁冷笑道:「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。」

  馮鐵匠對程英最好,轉頭望她,眼中露出詢問之意。程英黯然道:「我師門不幸,人才凋零,晚輩入門日淺,功夫低微,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,實是慚愧。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?」馮鐵匠不答,向她上下打量,神色之間大見懷疑,說道:「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麼?」程英看到他一腿殘廢,心中驀然地一動,問道:「家師年老寂寞,命晚輩隨身侍奉。似我輩這等年幼末學,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,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。」她這麼說,等於自承是桃花島弟子了。

  馮鐵匠點點頭,眼光甚是柔和,顯有親近之情,低頭打了幾下鐵,似在出神思索什麼?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,落在砧上時,卻是一偏一拖,這手法顯與桃花島門中的落英掌法出手極為相似,心中更又明了三分,說道:「家師空閒時,和我談論,說他當年驅逐眾弟子離島,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,那也罷了。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,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,他年紀最小,身世又甚可憐,師父思念及之,常自耿耿於懷,深自內憾。」其實黃藥師為人極是乖僻,心中雖有此想,口裏卻絕不肯說。只是程英溫柔婉孌,善解人意,當師父寂寞時與她談談說說,黃藥師稍露口風,她即已猜到,此時卻張大其辭的說了出來。

  李莫愁生性狠惡毒辣,但另一面卻又極易激動心情,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,已自猜到了八九,但見馮鐵匠長嘆一聲,淚如雨下,落在繞紅的鐵塊上,嗤嗤嗤的都化成水氣,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,但轉念之間,這一瞬時的動情又復消於無形,心想:「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,這鐵匠是殘廢之人,又濟得甚事?」冷笑道:「馮默風,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。」

  那馮鐵匠果然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,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而逃走,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,將他們大腿打斷,逐出桃花島。曲靈風、陸乘風等都打斷雙腿,但對最幼的馮默風較為憐愛,只打折了他的左腿。馮默風傷心之餘,遠來關洛之間,在這鄉下打鐵為生,雖因性之所好,武功未曾擱下,但與江湖人物卻半點不通聲氣,一住三十餘年,始終默默無聞,因此陸乘風等均當他早已逝世。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。他的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裏搶救出來,師恩深重,不論師父待他如何,均無怨懟之心,此刻聽了程英之言,不禁百感交集,悲從中來。

  楊過與陸無雙聽說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,均是大為驚喜,心想黃藥師的弟子,武功決計差不了。李莫愁卻冷冷的道:「你師父既將你逐出門牆你還依戀不捨,豈非無聊之極?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,你站在一旁瞧熱鬧吧。」馮默風緩緩說道:「我雖學過武藝,一生之中從未與人動過手,況且腿也斷了,打架是打不來的。」李莫愁道:「是啊,那最好也沒有了,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性命。」馮默風搖頭道:「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,這幾位既然是我師妹朋友,你也別逞兇橫。」

  李莫愁殺氣斗起,笑道:「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,也妙得緊啊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馮鐵匠似是不動聲色,依著打鐵聲音,好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點子,打一下,說幾個字,一扳一眼的道:「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,武功早拋生疏了,得好好想想,在心中理一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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