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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▼第二十六回 丐幫大會

 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,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,呆呆的望著二人,不敢作聲。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,笑道:「你中了我神針之毒,但一時三刻死不了。只要乖乖的聽話,我自會給你治好。」耶律晉道:「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,今日能結識高賢,實慰生平之望。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,下官死亦瞑目。」這幾句話既自高身份,又將楊過大大的捧了一下。楊過從來沒與官府打過交道,不知居官之人一生最大的學問就是吹拍奉承,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人,奉承之際越是不露痕跡。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樸,但進入中原後,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。楊過聽了這幾句話,心中大喜,翹起拇指讚道:「瞧你不出,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。來,我立刻給你治了。」當下用吸鐵石將他雙肩上的兩枚玉蜂神針一一吸了出來,再給他敷上解藥。

 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神針,這時見那兩枚細如頭髮,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,心想:「一陣微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,卻如何能作為暗器?」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,口中卻道:「使這種陰損暗器,沒點男子氣概,也不怕旁人笑話。」楊過笑了笑,卻不跟她爭辯,向耶律晉道:「咱們兩個,想賣身投靠,服侍大人。」耶律晉一驚,忙道:「楊英雄愛說笑話了,有何囑咐,請說便是。」楊過道:「我不說笑話,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衛。」耶律晉心想:「原來這二人想做官,圖個封妻蔭子。」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,咳嗽一聲,正色道:「嗯,學了一身武藝,賣與皇家,原是正途啊。」

  楊過笑道:「這個你又想錯了。咱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,一路在後追趕。咱倆打她不過,想裝成你的侍從,暫時躲她一躲。」耶律晉好生失望,一張扳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,陪笑道:「想兩位這等武功,區區仇家,何足道哉,若是他們人多勢眾,下官招集兵勇,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。」楊過道:「連我也打她不過,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。快吩咐侍從,給咱們拿衣服更換。」

 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,但語意之中自有一股威嚴,耶律晉連聲稱是,命侍衛取來衣服,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。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,鏡中人貂衣錦袍,明眸皓齒,居然是個美貌少年蒙古軍官。

  一宿無話,次晨一早啟程。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,由轎夫抬著,耶律晉反而騎馬。未到午時,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,由遠而近,從一行人身旁掠了過去。陸無雙大喜,心想:「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,真是再好不過,我就這麼讓他們抬到江南去。」

  如此行了兩日,不再聽得鸞鈴聲響,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了下去,不再回頭尋找。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,丐幫等人,也沒發覺她的蹤跡。第三日上,一行人到了龍駒寨,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,市肆頗為繁盛。用過晚飯後,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,向他領教武學的精義。他伶牙俐齒,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,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,雖只最粗淺的門道,但耶律晉已是聞所未聞,直是受用不盡。他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,忽然一名侍衛匆匆進來,說道:「啟稟大人,京中老大人送家書到。」耶律晉喜道:「好,我就來。」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,轉念一想:「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,以示我對他無絲毫見外之意,則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。」於是侍衛道:「叫他到這裏見我。」

  那侍衛臉上有異樣之色,道:「那……那……」耶律晉將手一揮,道:「不礙事,你帶他進來。」那侍衛道:「是老大人自己……」耶律晉臉一沉道:「有這門子囉唆,快去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門帷掀處,一人笑著進來說道:「晉兒,你料不到是我吧?」耶律晉一見那人,又驚又喜,急忙搶上跪倒,叫道:「爹爹,怎麼你老人家……」那人笑道:「是啊!是我自己來啦。」原來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,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。(當時蒙古官制稱為中書令,即丞相。)

 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,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,乃是當今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最有權勢的大丞相,向他一瞧,但見他鬚眉皆白,相貌清雅,顯是一位有道君子,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。那人剛在椅上坐定,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,上前的耶律晉見禮,稱他「大哥」。這兩人一男一女,男的二十五六歲,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。耶律晉喜道:「二弟,三妹,你們也都來啦。」耶律楚材的次子名叫耶律齊,三女叫作耶律燕。那耶律齊身材高瘦,雙眉斜飛,臉上英氣逼人,耶律燕生得也甚是苗條,看來他一家祖傳的都是高個兒。耶律燕身材雖高,臉上卻猶帶稚氣,說她美吧,算不得怎麼美貌,但向大哥嫣然一笑,剛健之中自有一股嫵媚之氣。

  耶律晉道:「爹爹,你出京來,孩兒一點也不知曉。」耶律楚材點頭道:「是啊,有一件大事,若非我親來主持,實是放心不下。」他向楊過等眾侍衛望了一眼,示意要他們退下。耶律晉好生為難,本該揮手屏退侍衛,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,當下臉現猶豫之色。楊過知他心意,笑了一笑,自行退了出去。耶律楚材的眼光何等銳利,他早見楊過的狀貌與常人有異,自己進來時,眾侍衛拜伏行禮,只有他一人昂然不動,此時翩然而出,更有獨往獨來,傲視公侯之慨,不禁心中一動,問耶律晉道:「此人是誰?」

 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,若坦率在弟妹之前說明楊過的身份,自己未免太過丟臉,當下含糊道:「是道上相識的。爹爹親自南下,卻是為了何事?」耶律楚材嘆了口氣道:「一來是為避禍,二來卻是要為太祖奠個萬世不拔的基業。」耶律晉不語,與弟妹三人對望了一眼,臉都現憂色。

  原來蒙古國太祖成吉思汗逝世,次子窩闊台繼位,窩闊台逝世後,由他兒子貴由繼位。貴由更為短命,此時又已逝世,當時由貴由的皇后垂簾聽政,信任群小,排擠先朝有功的將相,朝政極為混亂。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,又是開國大功臣,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,時時忠言極諫。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,自然甚是惱怒,但因他位高望重,輕易動他不得,兼之他所說之話都是正理,常言道邪不勝正,不免對他忌憚三分。耶律楚材年紀已老,一心要將這條老命盡忠蒙古,以報成吉思汗知遇之恩,直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每當皇后臨朝,常與他言語爭執,鬧了個不歡而散。

  耶律楚材洞明世事,豈不知得罪皇后,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?但見到皇后的舉措乖張,一個曠古未有的大帝國不日要斷送在她手裏,想起先帝創業的艱難,日夜苦思,要籌劃一個萬全之策。這一晚翻閱宋人司馬光所編著的「資治通鑑」,突然靈機一動,想到一條妙計,次日上朝,向皇后奏了一本,說河南百姓動亂,須命大臣宣撫,自己請旨前往。皇后大喜,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,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,當下立即准奏。

  皇后念他是先朝老臣,特下諭旨,授以上方寶劍,一切得以便宜行事。耶律楚材退得朝來,與成吉思汗、窩闊台當年隨駕征討的大將們一商議,眾將都十分贊同他的計策。原來耶律楚材那晚披閱「資治通鑑」,讀到張柬之廢除則天皇帝而立中宗的故事,心中有感,於是定下一計。這圖謀說是安邦定國固然可以,但若被皇后的親信們知曉,卻定要辦他一個謀反作亂的大大罪名。他計議到了河南之後,上表請兵南征,皇后定然允可,待得精兵猛將集於河南,兵權在手,就擁立明主,不再讓皇后垂簾聽政,當時眾望所歸之人,是成吉思汗之孫,拖雷之子蒙哥。此人英明大度,西征時曾立下大功。成吉思汗四個兒子之中,以拖雷最是慷慨仁厚,向為將士所擁戴,此時他已經逝世,眾將聽耶律楚材說要推蒙哥為皇帝,無不歡欣鼓舞。

  當下耶律楚材悄悄將這計謀與兒子說了,耶律晉一聽,心下又驚又喜。此計若成,自是翊戴擁的大功,倘若失敗,不用說是滅門之禍。

  他父子四人在楊過室中密謀,楊過卻在陸無雙室中盤膝而坐,神氣內歛,傾聽耶律楚材四人的談話。原來內功中素來有「天眼通」,「天耳通」的功夫,佛家說練到神通廣大之時,千百里外的事物全可瞧見聽見,這自然絕無其事。但如內功修習到一定等級,集中精神去瞧一物或是聽一言,卻能見人所不能見,聞人所不能聞。楊過所居之室與陸無雙的住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小廳,耶律楚材父子四人說話聲音極為細微,陸無雙一點也沒聽見,楊過卻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裏。這四人說的都是蒙古朝廷中的祕事密謀,實在事不關己,但耶律楚材娓娓道來,有如一個極危險可怕的故事,倒也捨不得不聽。陸無雙等了一會,見他垂首閉目,打坐用功,過了半天仍是不動,說道:「喂,傻蛋,怎麼這會兒用起功來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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