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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▼第二十一回 白衣少女

  那嗓音尖銳的人道:「這女子的武功到底是甚麼路數?」姬清虛道:「趙師叔說她是古墓派的傳人,所以年紀雖小,身手實是了得。」楊過聽到「古墓派」三字,不自禁輕輕「哼」了一聲。那嗓音尖銳的人道:「甚麼古墓派?」姬清虛道:「聽趙師叔說,這一家一派的人向來極少涉足江湖,是以武林中沒甚麼聲名,怪不得韓寨主不知了。」那韓寨主道:「喂,既然如此,料來也沒甚麼大來頭。明兒在那裏相會?對方有多少人?」姬清虛道:「趙師叔和那女子約定,明兒正午,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會,雙方比武決勝。對方有多少人現在還不知道。咱們既有韓寨主與陳老拳師助拳也不怕他們人多。」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:「好,咱哥兒倆明午準到,韓老弟,咱們走吧。」

  姬清虛送到門口,壓低了語聲說道:「此處離重陽宮不遠,咱們比武的事,千萬不能讓宮中馬、丘、王諸位知曉,否則怪責起來甚是不便。」韓寨主哈哈一笑,道:「你們怕馬鈺、丘處機這些老道,咱們可不受老道的管。」陳老拳師笑道:「你放心,咱們不洩漏風聲就是。」楊過心想:「原來他們聯手欺我姑姑,宮中掌教祖師。丘祖師等並不知情。」他對全真教雖無好感,但馬鈺與丘處機對他尚無虧待之處,因之他對馬丘也不記恨,但郝大通打死孫婆婆,他卻立意日後定要報復。

  只聽那四人又低聲商量了幾句,韓陳二人越牆而出,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。楊過心中一動,立即輕輕推開窗門,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。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。他拿起一個包裹一掂,裏面有二十幾兩銀子,心想:「正好用作盤纏。」當下揣在懷裏。另一個包裹五六尺長,原來包著兩柄長劍。楊過一一拔出,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,重行還歸入鞘,再將包裹包好,正要出房,轉念一想,拉開褲子,在二道睡的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。

 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,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祇尋常,不能一躍過牆,卻要先跳上牆頭,再縱身下地,當下一閃回房,悄悄掩上房門,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。楊過俯耳於牆,傾聽隔房動靜。

  祇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,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,一面解衣上炕,突然皮清玄叫了起來:「啊,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麼?啊,好臭,姬師兄,你怎麼賴了尿也不作聲?」姬清虛啐道:「甚麼賴尿?」接著也大叫了起來:「那裏來的臭貓子到這兒賴尿。」皮清玄道:「貓兒賴尿那有這樣多?」姬清虛道:「咦,奇怪……哎,咱們的銀子呢。」房中霎時一陣大亂,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。楊過暗暗好笑,只聽得皮清玄大聲叫道:「店伴兒,店伴兒,你這裏是黑店是不是?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?」

  兩人叫嚷了幾聲,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詢問。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,說這客店是黑店,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,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、燒火的、站堂的都紛紛起來,接著住店的客人也擠過來看熱鬧。楊過混在人叢之中,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,口齒便給,滔滔不絕,只駁得姬皮二道啞口無言。那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,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,何況此時旁人惹上頭來,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?只見他說得口沫橫飛,皮清玄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子,那店伴大怒,衝上去要和他拼命。皮清玄飛起一腳,將他踢了個觔斗,店中夥伴大叫:「反了反了。」或執棍棒,或舉鉗叉,欲恃多取勝,擁進來與二道廝打。

  這些人毛手毛腳,那裏是在二道眼中,只見他二人指南打北,將掌櫃的,站堂的,燒火的一一都打了出來。楊過在旁看得好笑,在房中放頭便睡,任他們鬧得天翻地覆,只是不聞不問。

  次日清晨,楊過起來吃了兩碗麵條,但見那多嘴店伴滿臉青腫,過來招呼,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。楊過笑道:「那兩個賊道怎麼啦?」店伴怒氣勃勃,說道:「直娘賊的臭道士,打了人,還吃白食住白店,房飯錢也不給,拍拍屁股就溜,我今兒定要到重陽宮告去,這終南山的道人個個都守清規,那裏鑽出來這樣的賊道士撒野……」楊過也不理他,給了房飯錢,問明去豺狼谷的路徑,邁步便行。

  轉瞬間行了二十餘里,豺狼谷已不在遠,一看天色,尚只辰初。楊過心道:「我且躲在一旁,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。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。」他隨即想起當日假扮莊稼人,將洪凌波騙過之事,心下甚是得意,決意依樣葫蘆,再來一次,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,探頭一張,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,低頭挺角,向牛欄的木柵猛撞,只撞得登登發聲。楊過心念一動:「我就扮成一個牧童,姑姑乍見之下,一定認我不出。」

  他悄悄躍進農舍,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,一見楊過,嚇得不敢作聲。楊過四下張望,找了一套農家衣服,腳上換了草鞋,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,他走近牛欄,只見壁上掛著一個斗笠、一枝短笛,正是牧童常用之物,楊過甚喜,心想這樣一來,扮得更加像了,當下摘下斗笠戴起,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,將短笛插在繩裏,然後開了欄門。那牯牛見楊過走近,已在荷荷發怒,一見欄門大開,登時發足急衝出來,猛往楊過身上撞去。

 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,已飛身上了牛背。這牯牛身材高大,足足有六百來斤重,毛長角利,極是雄偉,一轉眼已衝到了大路之上。牠正當發情,性兒暴躁異常,拼命跳躍顛盪,要將楊過震下背來。楊過穩穩坐著,極是得意,笑叱道:「你再不聽話,可有苦頭吃了。」提起手掌,用掌緣在牛肩上輕輕一斬。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,可是那牯牛已痛得抵受不住,四腿一軟,險險跪倒,正要躍起發威,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。

  這樣連斬十餘下,那牯牛終於不敢再行倔強。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牠左頸,牠就轉右,戳牠右頸,立即轉左,戳後則進,戳前即退,居然指揮如意。楊過大喜,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點,那牯牛向前狂奔,竟然不輸駿馬,過不多時,穿過一座密林,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。但見樹木蒼翠,風物甚是優雅,心道:「如此美景,卻稱為豺狼谷,未免有點委屈了它。」當下將牯牛趕到山坡上吃草,手中牽了繩子,躺在地下假裝睡覺,心中卻在怦怦亂跳,不知小龍女何時到來。

 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,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,心中越來越是慌亂,四下裏一片寂靜,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。突然山谷口傳進幾下擊掌之聲,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。楊過躺在坡上,蹺起一隻泥腿,擱在膝上,將斗笠遮住了大半邊臉,只露出右腿在外,過了一會,只見谷口進來三個道人。

  其中兩人就是曾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,另一個約摸五十歲年紀,身材極矮,想來就是那個甚麼「趙師叔」。

  楊過見不是趙志敬,心中微有異樣之感,也不知是失望,還是但願如此。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,一個身材粗壯。想必是韓寨主,另一個面目蒼老,滿頭白髮,當是陳老拳師了。

  五個人相互行近,只是默默無言的一拱手,各人均不說話,排成一列,面朝西方,那趙師叔仰頭望了望太陽,日光射到他的臉上。楊過從遠方望去,但見他面容金黃,神色極是鎮定,恭謹鄭重,殊無半點輕敵之意。

  就在此時,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,那五個人相互望了一眼,一齊注視谷口,只聽得蹄聲細碎,越行越近,谷口白影一晃,一匹黑驢馱著一位白衣女子,疾馳而來。楊過一瞥之下,心中一凜:「不是姑姑!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?」只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七八丈處,勒定黑驢,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,臉上一副鄙夷之色,似乎根本不屑與他們言語。

  姬清虛叫道:「姓陸的,你果然有膽來踐約,把幫手一齊叫出來吧。」那女子冷笑一聲道:「哼!」刷的一聲,也不知從甚麼地方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來,宛似一彎眉月,青光耀眼,寒氣逼人。姬清虛道:「咱們這裏就只五個,你的幫手幾時到來,咱們可不耐煩久等。」那女子左手握刀,將刀一揚道:「那就是我的幫手。」只聽那刀在空中劃過,發出一片清冷的嗡嗡之聲。

  此言一出,六個人一齊大驚。

  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,竟如此大膽,也不約一個幫手。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高手比武決勝。楊過卻又是失望又是驚駭,他滿心以為在此能候到小龍女,那知所謂「白衣美貌女子」竟然另有其人。他氣惱萬分,胸口逆氣上湧,情感克制不住,哇的一聲,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他這一哭,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,但抬頭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,當下均未注意,料他是鄉下一個小小孩童,受了甚麼委屈,因而在此哭泣。姬清虛指著韓寨主道:「這位是人稱威鎮秦晉韓寨主。」指著陳老拳師道:「這位是河朔三雄之首的陳老拳師。」又指著「趙師叔」道:「這位就是龍吟劍趙不凡趙道長。」他只道那女子聽了這三人的名頭,定要驚駭害怕,豈知那女子似乎聽而不聞,理也不理,將冷冷的眼光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,竟把他們視若無物。

  趙不凡道:「你既只一人來此,咱們也不能跟你動手。給你十日限期,十日之後,你再約四個幫手,到這裏相會。」那女子道:「我說過已有幫手,對付你們這批酒囊飯袋,還約甚麼人?」趙不凡怒道:「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……」他待要破口還罵,突然強忍怒氣說道:「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?」那女子道:「是又怎樣?不是又怎樣?牛鼻子老道,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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