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神鵰俠侶 | 上頁 下頁


 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,一言不發。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悽惋,自憐自傷的神色,她雖不懂世事。但出自天性的對他起了同情之心,輕輕道:「要是沒人陪你玩,明天你再到溪邊來,我剝蓮子給你吃。」那怪客嘆道:「是啊,四十年啦,四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。」突然間目現兇光,厲聲道:「何沅君呢,何沅君是你什麼人?」

  程英見他神色突然兇狠,心裏害怕,低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,」那怪人抓住她的手臂,將她身子搖了幾搖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何沅君呢?」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,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卻始終沒有流下。那怪人咬牙切齒的道:「哭啊,哭啊!你幹麼不哭?哼,你在四十年前就是這樣。你說不是甘心情願的嫁他,那麼為什麼不跟我逃走?你嫌我窮,嫌我生得難看,你要是傷心,為什麼不哭?」

 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,但說也奇怪,程英雖然給嚇得臉無人色,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。那怪客用力搖晃她身子,程英牙齒咬住嘴唇,心中只說:「我不哭,我不哭!」那怪人道:「哼,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,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,我活著還有甚麼用?」猛然放脫程英,雙腿一彎,矮著身子,一頭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。

  那墓碑是青石鑿成,牢牢埋在土中。給他猛力一撞,那碑竟從土中飛出,砰的一響,掉在地下。那怪客可也暈了過去,倒在一旁。

  陸無雙叫道:「表姊,快逃。」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。程英奔出幾步,一回頭,只見怪客頭上泊泊冒血。她心中不忍,道:「這老伯伯別撞死啦,瞧瞧他去。」陸無雙道:「死了,那不成了鬼麼?」程英吃了一驚,既怕他成鬼,又怕他忽然醒轉,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古怪,教人一句也不懂的瘋話,可是見他滿臉是血,實在可憐,自己安慰自己:「怪公公不是鬼,我不怕,他不會再抓我。」當即一步一步的走近,叫道:「公公,你痛麼?」

  那怪客呻吟了一聲,卻不回答。程英的膽子大了一些,取出手帕給他按住傷口。但他這一撞之勢極是猛惡,頭上傷得好生厲害,轉瞬之間,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。程英想了一想,用牙咬住衣衫的前襟,右手用力,嗤的一聲,撕了下來,又按在手帕之上,陸無雙道:「你怎麼啦,回家給爹爹知道,又要罵你啦。」程英道:「他總是要罵的,那有什麼法子。」

  她用左手緊緊抹住傷口,鮮血不再流出,過了一會,怪客微睜眼,見程英坐在身旁,嘆道:「你又救我作甚?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。」程英見他醒轉,很是高興,柔聲道:「你頭上痛不痛?」那怪客搖搖頭,淒然道:「頭上不痛,心裏痛。」程英聽得奇怪,心想:「怎麼頭上撞破了這麼大一塊,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?」當下也不多問,又撕下一塊,給他包紮好了。

  那怪客嘆了口氣,站起身來,道:「你是永遠不肯再見我的了,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麼?你一滴眼淚水也不肯為我流麼?」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欲絕,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班班,極是難看,但眼中卻充滿了求懇之色,不禁心中一酸,兩道淚水奪眶而出,從面頰上滾了下來。

 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,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,輕輕伸手雙手。摟住了他的脖子,忽覺這醜陋的怪客竟是自己最親最近之人一般。陸無雙見他們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,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,再也忍耐不住,張嘴哈哈大笑。

  那怪客聽到笑聲,突然放開程英,奔到陸無雙身前,瞪了她兩眼,仰天嘆道:「是啊,你又憐惜我,又整日價譏笑我,我給你折磨得好苦。」說了這幾句話,忽然想起一事,低頭細細望望陸無雙,又望望程英,道:「不,不,你不是她,你還是個小娃娃。何沅君是你們的什麼人?為什麼你們這般像她。」

  程英與陸無雙年紀相若,但不僅一靜一動,性情截然相反,面貌亦完全不同。程英是鵝蛋臉兒,肉色晶瑩潔白。陸無雙卻是瓜子臉,皮膚微黑,她年紀雖小了半歲,但身裁苗條,反比表姊為高。她聽怪客這般問,答道:「我不知你問的是誰,不過我和表姊一點兒也不像,怎麼會都像一個人?」那怪客又細細瞧瞧兩人幾眼,猛地伸手在自己頭上擊了一記,道:「我真胡塗,你姓陸,是不是?」陸無雙道:「是啊,你怎麼知道?」那怪客不答,又問:「你祖父是不是叫陸展元?」陸無雙點頭道:「是啊。」

  那怪客沉吟半晌,忽地雙手扶著程英腋下,將她舉在半空,柔聲道:「好娃娃,你姓甚麼?你叫陸展元作甚麼?」程英這時心中已全無害怕,答道:「我姓程,我外公姓陸,我媽媽也姓陸。」那怪客道:「對啦,對啦,陸展元與沅君生了一兒一女。」指著陸無雙道:「他們生的兒子是你爹爹。」將程英放在地下,道:「女兒就是你媽媽啦。怪不得你們倆都像了沅君的一半,一個文靜,一個頑皮,一個仁慈,一個狠心。」

  程英不知外婆名叫何沅君,在她小心兒中,外婆就是外婆,陸無雙也不知祖母的姓名。兩人怔怔的望著那怪客,心中隱隱約約的覺到,此人與自己上代必有極大的關連。

  那怪客向程英道:「你外公呢,你帶我去瞧瞧他,好不好?」程英道:「我外公不在了。」那怪客一怔,道:「不在了?怎麼不在了,我們約好後日要相會的啊。」程英道:「我外公死了好幾個月啦,你瞧,我們不都帶著孝麼?」怪客見兩人小辮兒上都縛著白頭繩,心中說不出的悵惘,自言自語:「他逼我穿了四十年的女人褲子,就這麼撒手一走,甚麼都不管了。哼哼,我這四十年的潛心苦學,原來都是白費。」說著仰天哈哈大笑。

  那笑聲遠遠傳了出去,笑聲之中竟是充滿哀愁憤懣,殊無歡樂之意。此時天色向晚,綠楊青草之間,已籠上了淡淡的煙霧。陸無雙有些害怕,拉拉表姊的衣袖,道:「表姊,咱們回去吧。」那怪客忽道:「那麼沅君一定很傷心很寂寞。喂,好娃娃,你帶我瞧你外婆去。」程英道:「不在了,我外婆也不在了。」

  那怪客縱身躍起,竟有一丈來高,叫聲如雷,猛喝:「你這話是真是假?你外婆呢?」程英臉色更是蒼白,顫聲道:「我外婆不在啦,外婆同外公一齊死的。公公,你別嚇我,我怕!」那怪客搥胸大叫:「她死了,她死了。不會的,她還沒見我面,和我別過,她絕不能死。她答應過我,一定要和我再見上一面。」

  那怪客又叫又跳,勢如瘋虎,突然橫掃一腿,喀的一聲響亮,將一株毛粟樹踢得斷成兩截。他本就痴痴癲癲,這時發起瘋來,更是不可收拾。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,退得遠遠的,那敢近前,只見他忽地抱住一株柳樹,用力搖晃。那柳樹幹粗枝密,怪客力氣雖大,卻那裏拔得它起?那怪客高聲大叫:「你親口答應的,難道就忘了嗎?你說一定要和我再見一面。」喊到後來,聲音大是嘶啞。

  只見他慢慢蹲下身子,雙手運勁,頭上熱氣緩緩冒起,有如蒸籠,手臂上肌肉虯結,弓身拔背,猛喊一聲:「起!」那柳樹始終未能拔起,可是喀喇一聲巨響,竟爾從中斷為兩截。

  那怪客抱著半截柳樹發了一陣呆,輕聲道:「死了,死了!」一揮一擲,那柳樹遠遠飛了出去,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大傘。他神色轉和,走到程陸二人面前,微笑道:「我嚇怕了你們,公公不好。你外公外婆的墳在那裏?帶我去瞧瞧。」陸無雙握著表姊的手微一用力,示意她別說,但程英心中對那怪客滿是憐惜之情,當下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古槐,道:「就在這雙槐下面。」

  那怪客長臂一伸,又將兩人挾在腋下,飛步往雙槐樹奔去。他急衝直行,遇到小溪阻路,一縱即過。陸無雙的父母武藝均高,這兩個表姊妹平時常見他們習練輕功,互相追逐,心中好生佩服,可是這怪客腋下雖然夾了兩個孩子,奔跑之速,仍是遠過陸無雙的父母。

  片刻之間,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。那怪客放下兩人,奔到槐樹下的墳前,只見雙墳並列,每一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碑,碑石與凹字中的朱漆都尚新鮮,墳上長的野草亦是疏疏落落,顯是新葬未久。那怪客淚眼糢糊,望著兩塊石碑,但見一塊碑上寫著「先考陸公展元之墓」,另一碑上赫然是「先妣陸母何夫人之墓。」

  那怪客呆立在墓前,眼睛一花,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。一個是拈花微笑,明眸流盼的美貌少女,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,神情瀟灑的風流少年,那怪客睜眼罵道:「好啊,這條女褲還給你。」左掌一揚,欺身直過,猛往那少年胸口打去,拍的一聲,石屑紛飛,原來這一掌擊中了石碑,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。怪客大怒,罵道:「你逃到那裏去?」右掌隨著擊出,這次是一掌雙發,拍拍兩響,都擊在碑上,石碑竟被打落了一角,實見掌力驚人。

  他愈打愈怒,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,打到第九掌時,雙掌齊出,砰的一響,石碑從中斷截。他哈哈大笑,叫道:「你給我打死了,我還穿女人褲子幹麼?」說著伸手將身上繡花女褲撕得粉碎,把碎片都投在墳上,露出原本穿在女褲下面的一條粗麻布短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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