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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回 深宵怪客

  越女採蓮秋水畔,窄袖輕羅,暗露雙金釧。照影摘花花似面,芳心只共絲爭亂。
  雞尺溪頭風浪晚,霧重煙輕,不見來時伴。隱隱歌聲棹遠,離愁引著江南岸。

  這一首《蝶戀花》詞,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,寫的是越女採蓮的情景,雖只寥寥六十字,但季節、時辰、所在、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、衣著、首飾、心情,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,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,敘事中夾抒情,自近而遠,餘韻不盡,的是大詞人手筆。

  看官,歐陽修在江南為官甚久,是以江南風物,猶如藏之胸中一般。想那江南春日楊柳,初夏櫻桃,確是令人迴腸蕩氣,而秋水盈盈之時,小溪中紅裳少女共採蓮子,那情懷更是醉人如酒。

  且說南宋理宗年間,江南湖州有一個小鎮,叫做菱湖。時近中秋,荷葉漸殘,蓮肉飽實,鎮旁小溪之中,有五個少女坐著小船,和歌嘻笑,盪舟採蓮。這五個少女中有三人是十五六歲上下,另外兩個卻都只有九歲。這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,表姊姓程,單名一個英字,表妹姓陸,名叫無雙。兩人只相差半歲年紀,可是程英秀雅文靜,陸無雙卻是十分的活潑,兩個兒性格截然不同。

  那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,把小舟從荷葉叢中盪將出來,程英道:「表妹你瞧,這怪老伯伯還在這兒。」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。那人滿頭亂髮,鬍鬚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,鬚髮都是油光烏黑,照說年紀不大,通是滿臉皺紋深陷,卻似個七八十歲的老翁。他所穿的衣服更是奇特,上身套著一隻千穿百孔的麻袋,下身卻穿了一條九成新的錦鍛女褲,褲腳邊兒上還繡著一對對的蝴蝶。他右手拿著一個小孩兒玩的搖鼓,不住價咚咚的搖著,雙眼向前呆呆直視。

  陸無雙道:「這瘋子在這兒坐了三天啦,怎麼肚子不餓?」程英道:「唉,別叫他瘋子,他聽見了要生氣的。」陸無雙道:「他生氣那才好看呢。」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,往那怪人頭上擲了過去。

 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約摸八九來丈,陸無雙年紀雖小,手上勁力竟自不弱,這一擲也是極準,程英叫了聲:「表妹!」待要阻止,已然不及,只見那蓮蓬挾著一股勁風,逕往怪客頭上飛去。那怪客頭頸一昂,已咬住蓮蓬。

  他也不伸手去拿,舌頭捲處,咬著蓮蓬大嚼起來。三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,也不怕苦澀,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,互相望了幾眼,忍不住格格而笑。

  陸無雙看得有趣,叫道:「再吃一個!」又把一個蓮蓬擲了過去。那怪客口中一個尚未吃完,見又有擲到,咬住半個蓮蓬,在擲來的蓮蓬上一頂。那蓮蓬飛了上去,落將下來,正好頂在他的頭上。他頭髮蓬鬆,那蓮蓬穩穩的坐著、晃也不晃。

  五個少女一齊拍手。陸無雙叫道:「這裏還有。」再是一個蓮蓬擲來。那怪客舌頭一挺,又將這蓮蓬彈了上去,落下時恰好端端正正的頂在先前那蓮蓬之上。這一來,那五個少女更是高興,陸無雙手不停擲,片刻之間,怪客頭上已疊了十多個蓮蓬,堆成二尺來高,碰到了垂下來的柳枝。

  只見他吞完口中蓮蓬,將頭微微一點,一疊蓮蓬中最頂上一個忽地落下。他張口咬住,轉眼間食完,頭頂又落下了一個再吃。程英與陸無雙等看得驚喜交集,把小船划近,走上岸來。只一盞茶功夫,那怪客吃得頭頂只剩下兩個。

  程英心地仁慈,走近他身邊,拉一拉他衣襟,道:「老伯伯,這樣不好吃的。」從自己袋裏取過一個蓮蓬,擘開蓮房,剝出十幾顆蓮子,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,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,然後遞在怪客手裏。那怪客嚼了幾口,覺得滋味清香鮮美,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,裂嘴向程英一笑,點了點頭。說也奇怪,他頭頂疊置著的兩個蓮蓬只微微一晃、竟不跌落。

  就在此時,忽聽小溪對岸一陣犬吠之聲,夾著許多小兒叫喊吵鬧。程英回過頭去,只見一隻癩皮小狗,夾著尾巴從小橋上逃了過來,後面七八個頑童,拿著竹枝瓦塊在追趕喝打。那小狗本就癩得毛皮剝落,十分難看,給眾頑童一打,更是血跡斑斑。程英平時可憐這小狗,常拿殘菜冷飯餵牠。這時那小狗見到程英,沒命價奔來,躲在她的身後。

  眾頑童追過來還待再打,程英叫道:「喂,別打牠啊,別打!」一個最蠻的頑童罵道:「小妞兒走開,關你什麼事?」伸手往她身上推去。程英身子一側,躲開了他這一推。陸無雙站在表妹身邊,見那頑童無禮,乘他一推之勢未收,右足在他小腿上輕輕一勾,左手在他背上一按,那頑童一交摔在地下,跌去了兩顆門牙,痛得大哭起來。

  陸無雙拍手大笑。程英將那頑童扶起,安慰他道:「別哭,疼不疼啊?」見他滿嘴鮮血,心下著了慌,取出手帕給他抹血。那頑童一把推開,罵道:「誰要你抹,你這沒爹沒娘的臭丫頭!」他怕陸無雙動手再打,一邊罵一邊走了開去,待走得遠了,拾起地下磚塊,如雨點般拋打過來。

  程英與陸無雙側身避開,可是那三個年長女伴不會武藝,被頑童的磚瓦擲中幾塊,叫了起來。另有幾塊磚瓦擊中了怪客身上,但他既不惱怒,亦不趨避,磚瓦中身,竟似不覺。旁的頑童瞧得有趣。都拾起磚瓦紛紛向怪客投擲,陸無雙怒叱一聲,搶上去待要追打,那怪客身子一晃,已攔在她的身前。

  就在此時,他頭頂的兩個蓮蓬一晃落下。他張口伸舌,捲在牙上咬住,運氣一吸,數十枚蓮子都到口中,隨即一噴而出。蓮子本是柔軟之物,可是被那怪客運氣逼噴,打得眾頑童臉上十分疼痛。幾個頑童大聲叫喊,轉身便逃。

  那怪客仰天說道:「跟我來!」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。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,道:「表姊,咱們跟他去。」那三個女伴膽小,忙道:「快回家去,別走遠了又惹你姨丈罵。」陸無雙扁扁嘴扮個鬼臉,見那怪客走得甚快,說道:「你不來算啦。」放脫表姊的手,向前追去。程英與表妹一同去來玩耍,不能撇下她自歸。祇得跟去,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,但個個怕羞膽怯,祇叫了幾聲,卻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的身形先後在桑樹叢後隱沒了。

  那怪客走得極快,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,先還停步等了幾次,到後來不耐煩起來,突然轉身,長臂伸處,一手一個,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,飛步而行。二人祇覺耳旁風聲颯然,路上的塵土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,顯是那人行走得迅捷異常。

  陸無雙雖然頑皮,這時卻害怕起來,叫道:「放下我,放下我!」那怪客那裏理她,反而走得更加快了。陸無雙昂起頭來,一口在他手掌緣上狠命咬住。她小時所求不遂,或是大人惹惱了她。她都是張口便咬,那知這次卻碰到了釘子。那怪客手上微一運氣,一張手掌登時堅硬如鐵,把陸無雙的牙齒反崩得隱隱生痛,就如咬中了石塊碗片一般。陸無雙年紀幼小,卻是機伶異常,善於見風使舵,當即鬆開牙齒,反而在他掌緣上輕輕撫摸幾下。

  那怪客又奔一陣,將二人放下地來。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,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面紅,四下一望,原來是個墳場,二人從未來過這荒僻之地,不由得兩個小心兒砰砰亂跳。程英斯斯文文的道:「公公,咱們要回家啦,不跟你玩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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