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殷吉剛說到這裏,咕咚一響,田青文連人帶椅,往後便倒,又自暈了過去。陶子安舉起單刀,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下。曹雲奇手中沒有兵刃,只得舉起椅子招架。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,只惱得哇哇大叫,也舉起一張椅子,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。

  天龍諸人原來齊心對外,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,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奇,眼見廳上又是亂成一團。苗若蘭叫道:「大家別動手,我說,大家請坐下!」她這話中自有一種威嚴之意,不知怎的,竟是教人難以抗拒。陶子安怔了一怔,收回單刀。陶百歲兀自狂怒,揮椅猛擊。陶子安接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,道:「爹,咱們別先動手,好教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。」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,這才住手。

  苗若蘭道:「琴兒,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。」這時田青文已慢慢轉醒,臉色慘白,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。眾人眼望殷吉,盼他繼續講述。

  殷吉道:「只聽得田師兄長嘆一聲,道:『作孽,作孽!報應,報應!』他反來覆去,不住口的說『作孽,報應』,隔了好一陣,才道:『此事明天再議,你去罷。叫子安來,我有話跟他說。』」

 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,續道:「阮師兄還待爭辯,田師兄拍床怒道:『你是不是想逼死我?』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說,推門走出。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,倒跟我南宗無關,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,大家臉上不好看,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。」阮士中冷笑道:「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,眼見黑影一閃,喝問:『哪個狗雜種在此偷聽?』當時沒人答話,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,原來卻是殷師兄,這可得罪了。」說著向殷吉一揖,他明是賠罪,實是罵人。殷吉臉色微變,但他涵養功夫甚好,回了一禮,笑道:「不知者不罪,好說好說。」

  陶子安道:「好,現下輪到我來說啦。既然大家撕破了臉,我——我也不必再隱瞞甚麼。我——我——」說到這裏,喉頭哽咽,心情激動,竟然說不下去,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。眾人見他這樣一位氣宇昂藏的少年英雄,竟在人前示弱,心中都有些憐惜之情,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,自亦含著三分氣憤,三分怪責。

  陶百歲喝道:「這般不爭氣幹甚麼?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,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,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。」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,定了定神,說道:「以前每次我到田——田伯父家中——」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,對田歸農竟稱為「伯父」,不再稱他「岳父」,心中暗喜:「哼,他這小子不認青妹為妻,我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只聽他續道:「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,不跟我說話,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,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。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,她也總有物事給我,繡個荷包啦、做件馬甲啦,從來就短不了——」曹雲奇臉色越來越是難看,心道:「哼,還有這門子事,倒瞞得我好苦。」

  陶子安續道:「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,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,一見青妹,就覺得她容顏憔悴,宛似生過了一場大病。我心中憐惜,背著人安慰,問她到底生了甚麼病。她初時支支吾吾,我尋根究底細問,她卻發起怒來,搶白了我幾句,從此不再理我。

  「我給她罵得糊塗啦,只有自個兒納悶。那日酒宴完了,我在後花園涼亭中與她撞見,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,我不管甚麼,就向她陪不是,說道:「青妹,都是我不好,你就別生氣啦。」哪知她臉一沉,發作道:『哼,當真是你不好,那也罷了,偏生是別人不好,我還是死了的乾淨。』我更加摸不著頭腦,再追問幾句,她頭一撇就走了。我回房睡了一會,越想越是不安,實在不明白自己甚麼地方得罪了她,於是悄悄起來,走到她的房外,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。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,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。哪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,房中竟是沒半點動靜。

  「隔了半晌,我又輕彈三下,仍是沒聽到聲息。我奇怪起來,在窗格子上一推,那窗子竟沒閂住,應手而開,房中黑漆漆的,沒瞧見甚麼。我急於要跟她說話,就從窗裏跳了進去——」曹雲奇聽到此處,醋意不可抑制,喝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,偷入人家閨房,意欲何為?」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譏,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:「他們是未婚夫婦,你又管得著麼?」

  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,謝她相幫,接著道:「我走到她床邊,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,當下大著膽子,揭開羅帳,伸手到被下一摸,觸手處是一個包袱般之物,青妹卻不在床上。我更是奇怪,摸一摸那是甚麼包袱,手上一涼,把我嚇了一大跳,似乎是個嬰兒。再仔細一摸,那不是嬰兒是甚麼?只是全身冰涼,早已死去多時,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。」只聽得嗆啷一響,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,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發顫。

  陶子安道:「各位今日聽著覺得驚恐,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,更是駭異無比,險些兒叫出聲來。就在此時,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進來,我忙往床底下一鑽。只聽那人走到床邊,坐在床沿,嚶嚶啜泣,原來就是青妹。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,不住親他,低聲道:『兒啊,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的小命,娘心裏比刀割還要痛哪。只是你若活著,娘可活不成啦。娘是狠心,對不起你。』

  「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,心中這才明白,原來她不知與哪個狗賊私通,生下了孩兒,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。她抱著死嬰哭一陣,親一陣,終於站起身來,披上一件披風,將嬰兒罩住,走出房去。我待她走出房門,才從床下出來,悄悄跟在她後面。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,要查出與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。

  「只見她走到後園,越牆而出,我一路遠遠掇著,見她走了半里多路,到了一個墳場。她從披風下取出一把短鏟,正要掘地掩埋,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,深夜中竟另外也有人在掘地。她吃了一驚,急忙蹲下身子,過了好一陣,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。我想這必是盜墓賊在掘墳,當下也跟著過去,只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,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。

  「我凝目一瞧,這人卻非掘墳,而是在墳旁挖個土坑,也在掩埋甚麼。我心道:『這可奇了,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?』

  「但見那人掘了一陣,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,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。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,鏟土蓋土,回過頭來,火光下看得明白,不由得我心中一驚,原來此人非別,卻是這位迴龍劍周雲陽周師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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