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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「胡伯母見我爹爹沉吟不語,說道:『苗大俠,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。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,諒你也不知情,否則這等下流兵刃,你兩人怎能用它?這是命該如此,怪不得誰。我本答應咱家大哥,要親手將孩子養大,但這五日之中,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,你既答允照顧孩子,我就偷一下懶,不挨這二十年苦楚了。』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,立時死去。

  「我親聽爹爹述說,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。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。雖然事隔二十餘年,或有記不周全之處,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,卻不知是甚麼緣故?」

  寶樹搖頭嘆息,說道:「令尊當時身在局中,全神酣鬥,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,也是有的。」苗若蘭「嗯」了一聲,低頭不語。忽然旁邊一個嘶啞的聲音道:「兩位說的事蹟不同,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。」

  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,都是一驚,一齊轉過頭去,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僕人。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,雖聽他說話無禮,卻也不便發作。曹雲奇人最魯莽,搶先問道:「是誰說謊了?」那僕人道:「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,如何敢說?」苗若蘭道:「若是我說得不對,你不妨明言。」她意態閒逸,似乎漫不在意。

  那僕人道:「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,小人當時也曾親見,各位若是不嫌聒噪,小人也來說說。」寶樹突然站起身來,喝道:「你當時也曾親見?那你是誰?」那僕人道:「小人認得大師,大師卻不認得小人。」寶樹鐵青了臉,厲聲道:「你是誰?」那僕人不答,卻向苗若蘭道:「姑娘,只怕小人欲說之事,難以講得周全。」苗若蘭道:「為甚麼?」那僕人道:「只要講得一半,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。」苗若蘭向寶樹道:「大師,今日在這峰上,一切由您作主。你是武林前輩,德高望重,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,無人敢傷他性命。」

  寶樹冷笑道:「苗姑娘,你是激我來著?」那僕人搶著道:「小人自己的死活,倒也沒放心上,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無法說完。」苗若蘭微一沉吟,指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,道:「你給我除下來。」那僕人不明她的用意,但依言除下,放在她面前。苗若蘭道:「你瞧清楚了,這上面寫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幾個字,這是我爹爹的名號。你將這木聯抱在手裏,儘管放膽而言。若是有人傷你,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。」眾人相互望了一眼,心想他以金面佛作護符,還有誰敢去傷他?

  那僕人臉露喜色,微微一笑,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,更是顯得詫異,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。寶樹坐回椅上,凝目相望,心中回憶二十七年前之事,卻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。苗若蘭道:「你坐下了好說話。」

  那僕人道:「小人站著說的好。請問姑娘,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,後來怎樣了?」

  苗若蘭輕輕嘆息,道:「我爹爹見胡伯伯、胡伯母都死了,心中甚是難過,望著兩人屍身,獃了半天,跪下拜了八拜,說道:『胡兄、大嫂,你夫婦儘管放心,我必好好撫養令郎。』拜罷起身,回頭去抱孩子,哪知竟抱了個空。我爹爹大驚,急忙詢問,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,誰也沒留心孩子。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。他忍住腰間疼痛,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,聲音十分洪亮。我爹爹大喜,急奔過去,哪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,傷勢不輕,猛一用力,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。待得旁人扶他起身,趕到屋後,只見地下有一灘鮮血,我爹爹給孩子裹身的黃布包袱,以及孩子的一頂小帽掉在地下,孩子卻已不知去向。

  「這客店後面是一條水流很急的河,眼見血跡一直流到河邊,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殺死,屍身投入河裏,登時被水沖走了。我爹爹又驚又怒,召集一干人,細細盤問,卻始終不知兇手是誰。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,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。那一年我見他磨劍,他說須得再殺一人,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。我卻跟爹爹說,或許孩子被人救去,活了下來,也未可知。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,然而心中卻未能相信。唉,這可憐的孩子,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。有一次爹爹對我說:『蘭兒,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,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,我寧可你死了,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。』」

  那僕人眼圈一紅,聲音哽咽,道:「姑娘,胡一刀大爺地下有靈,定感你父女高義。」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,但瞧他神情,聽他言語,卻越來越覺不似,正想出言相詢。他卻說起故事來,見眾人靜坐傾聽,自亦不便打斷他的話頭,只聽他說道:

  「二十七年之前,我是滄州那小鎮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廝。那年冬天,我家中遭逢大禍。我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財主五兩銀子,利上加利,一年翻一翻,過得三年,已算成四十兩。那財主把我爹抓去,逼他立下文書,把我媽賣給財主做小老婆。我爹定然不肯,被財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來。我爹回得家來,跟媽商量,眼見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,就變成了八十兩,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,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,死給他看,卻又捨不得我,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。我白天在客店裏燒火,晚上回家守著爹媽,心中擔驚受怕,生怕他倆尋了短見,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。

  「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,灶下事情忙,店主不讓我回家。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,他生了一位少爺,要燒水燒湯,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。我牽記爹媽,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,又給店主打了幾巴掌。我燒好了水,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,胡大爺走過廚房,聽見我哭聲,就進來問我甚麼事。我見他生得兇惡,不敢說話。他越是問,我越是哭得厲害。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,我才把家裏的事跟他說了。

  「胡大爺很是生氣,說道:『這財主如此橫行霸道,本該去一刀殺了,只是我有事在身,不及跟他算賬。我給你一百兩銀子,你去拿給你爹,叫他還債,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,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。』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,哪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。我哪裏敢拿,胡大爺道:『我今日生了兒子,我甚是疼他憐他,將心比心,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。你快回家去。我跟店主說,是我叫你回家的,他不敢難為你。』

  「我仍是獃獃望著他,心裏噗咚噗咚直跳,不知如何是好。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,把五隻大元寶包了,替我縛在背上,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,笑道:『傻小子,這不跟我快滾!』我糊哩糊塗的奔回家去,跟爹媽一說。三個人樂得瘋了,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,說是做夢罷,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。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,想跟胡大爺磕頭道謝,他連連搖手,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,將我們三個推了出來。

  「我和爹媽正要回去,忽聽馬蹄聲響,幾十個人趕來客店,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。我不放心,讓爹媽先回家去,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。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,只要有用得著我之處,水裏就水裏去,火裏就火裏去,絕不能皺一皺眉頭。

  「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,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,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。只是他多半不知道,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夫婦說話,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裏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寶樹猛地站起身來,指著他喝道:「你到底是誰?受誰指使在這裏胡說八道?」那僕人不動聲色,語調甚是平穩,說道:「我叫做平阿四。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,那跌打醫生閰基,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。」寶樹聽到他說起「閰基」二字,臉上微微變色,想起當年,那小客店之中,依稀記得果然有個癩痢頭小廝,只是他的面貌神情,當日就未留意,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。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,「呸」了一聲。

  平阿四道:「我半夜裏聽到胡大爺的哭聲,實在放心不下,走到他的房外,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,一動也不動的伏著。我起了疑心,到門縫裏一張,原來是那閰基將耳朵就在板壁上,偷聽胡大爺夫婦說話。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,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裏來了,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。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,不知是何緣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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