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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▼第九回 胡家刀法

  寶樹說完這故事,大廳中靜寂無聲,群豪大都是心腸剛硬之人,但聽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的事跡,心中均感惻然。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:「寶樹大師,怎麼我聽到的故事有點兒不同呢?」眾人轉頭一看,原來說話的是苗若蘭。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,都沒留意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。

  寶樹道:「年代久遠,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。卻不知令尊怎麼說?」苗若蘭道:「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。其餘也跟大師說的一模一樣,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,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。」

  寶樹臉色微變,「嗯」了一聲,卻不追問。田青文道:「苗姑娘,令尊怎麼說?」

  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,親手燃著了,插在香爐中,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。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,說道:

  「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,總是顯得鬱鬱不樂,不論我怎麼逗他歡喜,都難得引他發笑。每年快過年的時候,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裏供兩個神位,一個寫著:『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』,另一個寫:『義嫂胡夫人之靈位』,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,這把刀生滿了鐵鏽,並無甚麼特異之處。

  「爹爹必定叫廚子做了滿桌菜,倒幾十碗酒,從十二月廿二起,一連五天,他每晚在靈位邊把這幾十碗酒喝乾,喝到後來,常常痛哭一場。

  「起初我問爹爹,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,爹爹總是搖頭。有一年,爹爹說我年紀大了,能懂事啦,於是把他與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。」

  「他說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親,而苗范田三家向來休戚與共,他雖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為人,但礙於江湖義氣,只好找胡伯伯比武。比武的經過,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。

  「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,兩人越打是越投契,誰也不願傷了對方。到第五天上,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,一聲咳嗽,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,將我爹爹制住。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用怪招,勝過了胡伯伯。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。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,爹爹只好束手待斃,無法還手。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,說道:『苗兄,我有一事不解。』爹爹道:『我輸了。你要問甚麼事?』

  「胡伯伯道:『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,絕無半點破綻。為甚麼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,背上卻要微微一聳,以致被內人看破?』爹爹嘆道:『先父教我劍法之時,督率得甚是嚴緊。當我十一歲那年,先父正教我這一招,背上忽有蚤子咬我,奇癢難當。我不敢伸手搔癢,只好聳動背脊,想把蚤子趕開,但越聳越癢,難過之極。後來先父看到我的怪樣,說我學劍不用心,狠狠打了我一頓。自此以後,每當使到這一招,我不由自主的背上發癢。尊夫人當真好眼力。』

  「胡伯伯笑道:『我有內人相助,不能算贏你!接住了。』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。爹爹接住單刀,不明他的用意。胡伯伯從爹爹手裏拿過長劍,道:『經過這四天的切磋,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。這樣罷,我使苗家劍法,你使胡家刀法,咱倆再決勝負。不論誰勝誰敗,都不損了威名。』

  「我爹爹一聽此言,已知他的心意。因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,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。我爹爹與胡伯伯以前從未會過面,本身並無仇怨。雖然江湖上傳言,我祖父死在外鄉,田歸農田叔叔的父親突然暴疾而亡,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,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,未敢斷定。這次他受范田兩家之邀,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,雖說為的是殺父之仇,但首先卻要親自向胡伯伯查問真相。

  「後來一問之下,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,我爹爹雖然愛惜他英雄,但父仇不能不報。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,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,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,正投其意。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,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,倘若胡伯伯得勝,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。這勝負只關個人,不牽涉到兩家武功的威名。

  「當下兩人換了刀劍,交起手來。這一場拼鬥,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。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,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,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,對方無不爛熟於胸,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剋制對方,那真是談何容易?我爹爹說,這一天的激戰,是他生平最兇險的一次。胡伯伯貌似粗魯,其實聰明之極,那苗家劍法施展開來,竟似曾下過數年苦功一般,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,可就想見其餘。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,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,胡家刀法雖是初見,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,總算在這點上佔了便宜,所以還可與他打成平手。

  「鬥到午後,兩人各走沉穩凝重的路子,出手越來越慢。胡伯伯忽道:『苗兄,你這招閉門鐵扇刀,還是使得太快了些,勁力不長。』我爹爹道:『多承指教,我只道已經夠慢了。』兩人全神拼鬥,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,卻相互誠心指點,毫不藏奸。

  「翻翻滾滾,又戰數百合,兩人招數漸臻圓熟,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,暗暗驚心,尋思:『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,時間一長,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,須得立時變招,否則必敗無疑。』當下使一招浮雲起落,本來是先砍下手刀,再砍上手刀,但我爹爹故意變招,先砍上手刀,再砍下手刀。

  「胡伯伯一怔,剛說得聲:『不對!』我爹爹叫道:『看刀!』單刀陡然翻起,第二刀下手刀竟又變為上手刀。這是他自創的刀法,雖是脫胎於胡家刀法,但新奇變幻,令人難測。倘若與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,多半能避過這招,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,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,新創一式,一個措手不及,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。

  「旁觀眾人,一齊驚呼,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,我爹爹一跤摔出,跌在地下,再也爬不起來,原來被他踢中了腰間的『京門穴』。范幫主、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,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,雙手忽伸忽縮,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,隨即扶起我爹爹,解開他的穴道,笑道:『苗兄,你自創新招,果然厲害。只是我這胡家刀法,每一招都含有後著,你連砍兩招上手刀,腰間不免露出空隙。』

  「我爹爹默然不語,腰間陣陣抽痛,話也說不出口。胡伯伯又道:『若非你手下容情,我這條左膀已教你卸了下來。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,你回去好好安睡,明日再比如何?』我爹爹忍痛道:『胡兄,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,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,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。瞧你這等為人,絕不能暗害我爹爹。你倒親口說一句,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?』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,道:『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麼?你不相信,定要動武,我只好捨命陪君子。』

  「我爹爹大是詫異,道:『你跟我說了?幾時說的?』胡伯伯轉過頭來,指著旁邊一人道:『你——你——』只說得兩個『你』字,忽然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。我爹爹大驚,忙伸手扶起,只見他臉色大變,叫道:『好、好、你——』頭一垂,竟自死了。

  「我爹爹驚異萬分,心想他身子壯健,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,如何能夠致命?抱著他身子,連叫:『胡兄,胡兄。』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,竟自中了劇毒之象,急忙撕開他的衣袖,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,傷口中汨汨流出黑血。胡伯母又驚又悲,拋下手中孩子,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單刀細看。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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