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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▼第六回 斗室密談

 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,只不過幾個時辰,日未過午,但各人均已經歷了許多怪異之事,心中存了不少疑團,都是急欲明白真相,當下聽寶樹說道:「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,四家子孫百餘年來相斫不休。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,為武林同道所共棄,所以每次大爭鬥,胡家子孫勢孤,十九落在下風。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,確當真厲害無比,相隔三四十年,胡家每每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,不論是勝是敗,總是掀起一片的腥風血雨。

  「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、得道多助,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,令人防不勝防。康熙年間,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,暗中不和,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。他們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人,三家急了,由田家出面,邀請江湖好手,才齊心合力的殺了胡氏兄弟。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,結盟立誓,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,若是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,由天龍門田氏拿這軍刀號召江湖好漢,共同對付。天下英雄只要見到這柄軍刀,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,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。

  「這件事過去了近百年,後人也漸漸淡忘了。只是天龍門的掌門人對這柄寶刀始終十分重視。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宗北宗,兩宗每隔十年,輪流掌管,阮師兄、殷師兄,老衲說得可對麼?」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:「大師說的不錯。」寶樹笑了笑道:「事隔多年,天龍門的門人都道這是本門的鎮門之寶,這柄寶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極少有人考究,這原也難怪。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,卻要請教曹世兄。」曹雲奇大聲道:「甚麼事?」

  寶樹道:「老衲曾聽人說道,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,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,怎麼世兄榮為掌門,竟然不知,難道田歸農老掌門忘了這一條門規麼?」曹雲奇脹紅了臉,待要說話,田青文接口道:「寒門不幸,先父謝世之際,甚是倉卒,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。」寶樹道:「這就是了。唉,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見,首次見到,屈指算來,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。」田青文心道:「那位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,那麼這和尚見到此刀,必與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了。」

  只聽寶樹說道:「那時候老衲尚未出家,在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。滄州民風好武,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,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,得先師傳授,也學過一點武藝。那小鎮地處偏僻,只五六百居民,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,自然養不起家,說不上娶妻生子。那一年臘月,老衲喝了三杯淡酒,正自擁被孤眠,忽聽得碰碰碰一陣響,有人用力打門。

  「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,我炕裏早熄了火,被子又薄,實在不想起來,但敲門聲越來越響,還有人大叫:『大夫,大夫!』那人是關西口音,不是本地人,再不開門,瞧來就要破門而入。我不知出了甚麼事,急忙披衣起來。剛拔開門閂,砰的一響,大門就被人用力推開,若不是我閃避得快,額角準教大門給撞一個老大疙瘩。只見火光一幌,一條漢子手執火把,撞了進來,叫道:『大夫,請你快去。』

  「我道:『甚麼事?閣下是誰?』那人道:『有人生了急病!』他不答我第二句話,左手一揮,噹的一響,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。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,我在鄉下給人醫病,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,哪裏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?心中又驚又喜,忙收了銀子,穿衣著鞋,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。我一面穿衣,一面瞧他相貌,但見他神情粗豪,一副會家子的模樣,只是臉帶憂色。

  「他不等我扣好衣鈕,一手替我挽了藥箱,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。我道:『待我掩上了門。』他道:『給偷了甚麼,都賠你的。』拉著我急步而行,走到了平安客店。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,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伕住宿,地方雖不算小,可是又黑又髒。我想此人恁地豪富,怎能在這種地方歇足?念頭尚未轉完,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幌幌地,站著四五個漢子。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:『大夫來啦!』大堂上各人臉現喜色,擁著我走進東邊廂房。

  「我一進門,不由得嚇了一跳,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,都是滿身血污。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,才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,或臉上受到刀砍,或手臂被斬去一截。我道:『怎麼傷成這樣子?給強人害的麼?』那漢子厲聲道:『你快給他們治傷,另有重謝。可不許多管閒事,亂說亂問。』我心道:『好傢伙,這麼兇!』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,身上又各帶兵刃,不敢再問,替四人上了金創藥,止血包紮定當。

  「那漢子道:『這邊還有。』領我走到西廂,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,其中一個還是婦人。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。我給上藥止了血,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,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。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,對我和顏悅色,不再如初時那般兇狠。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個床,以防傷者有甚麼變化,隨時可以醫治。

  「睡到雞鳴時分,門外馬蹄聲響,奔到店前,店中的漢子一齊出去迎接。我裝睡偷看,只見進來兩人,一個叫化子打扮,雙目炯炯有神,另一個面目清秀,年紀不大。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,受傷的人急忙忍痛坐起,對兩人極是恭敬。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,叫那青年為田相公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向田青文道:「我初見令尊的時候,姑娘還沒出世呢。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,那天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,今日猶在目前。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,垂下了頭。

  寶樹道:「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,有一人低聲說道:『范幫主,田相公,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,查得確確實實,鐵盒兒確是在那點子身上。』」眾人聽到「鐵盒兒」三字,相互望了一眼,都想:「說到正題啦。」

  寶樹道:「范幫主點了點頭,那漢子又道:『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,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。哪知給那點子瞧破了,他一人攔在道上,說道:「我跟你們素不相識,一路跟著我作甚?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?」張大哥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。」那點子臉一沉,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,折為兩段,拋在地下,說道:「我不想多傷人命,快滾罷!」咱們見點子手下厲害,一擁而上。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。那點子大怒,說道:「我本欲相饒,你們竟敢如此無禮!」搶了一把刀,一口氣傷了咱們七人。』

  「田相公道:『他還說了些甚麼話?』那漢子道:『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,他娘子在車中叫道:「算啦,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罷!」那點子笑了笑,雙手一拗,將那柄刀折斷了。』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,道:『你瞧清楚了?當真是用手折斷的?』那漢子道:『是,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,瞧得清清楚楚的。』田相公嗯了一聲,抬起了頭出神。范幫主道:『賢弟不用擔心,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。』

  「那漢子道:『他到江南去,定要從此處過。兩位守在這裏,管教他逃不了。』范田二人臉色鄭重,一面低聲商量,慢慢走了出去。

  「我等他們出去後,這才假裝醒來起身,給七個傷者換藥。我心裏想:『那點子不知是誰,他可是手下容情,這七人傷勢雖重,卻個個沒傷到要害。』這天傍晚,大家正在廳上吃晚飯,一個漢子快步奔了進來,叫道:『來啦!』眾人臉上變色,投箸而起,一齊抽出兵刃,搶了出去,我悄悄跟在後面,心中有些害怕,可也盼望能瞧瞧熱鬧。

  「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,一輛大車遠遠駛近。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,我跟在最後。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,就停住了。范幫主叫道:『姓胡的,出來罷。』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:『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?好,每個人施捨一文!』眼見黃光連閃,眾人啊喲、啊喲的幾聲叫,先後摔倒。范田兩位武功最高,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,一杖一劍,撒手落在地下。田相公叫道:『范大哥,扯呼!』

  「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,一彎腰拾起鐵杖,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,要給他們解開穴道。我學跌打之時,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,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,我也懂得一點兒。哪知他推拿按捏,忙個不了,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動彈。只聽得車中那人笑道:『好,一文錢不夠,每人再賞一文。』又是一把銅錢撒出來,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,登時四肢活動,一齊躍起身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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