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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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兒子道:『三位叔叔,我爹爹忍恥負辱,甘願背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,你們哪裏懂得其中深意?瞧著你們和我爹爹結義一場,今日饒了你們性命。快快回家去理後事,明年三月十五,是我爹爹死忌,我當來登門拜訪。』他說完這番話後,奪了那大英雄的軍刀,揚長而去。 「這時已是隆冬,那三人當即北上,將三家的家屬聚在一起,詳詳細細的將當日舟中喋血之事說了,大家都道:『他害死大英雄,保護大漢奸,自己又做異族人手下的大官,還能有甚麼深意?他兒子強辭狡辯,說出來連小孩子也騙不過。』江湖朋友得到訊息,紛紛趕來仗義相助,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,那兒子果然孤身趕到。」 田青文忽然輕輕說道:「今日也是三月十五。」她這句話聲音輕微,但眾人聽了,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,隨即想到余管家曾說,那雪山飛狐今日也要孤身前來尋仇,苗若蘭所說的,已是百餘年前之事,難道兩者之間,竟有甚麼關連麼? 眾人眼望苗若蘭,等她繼續述說,卻見琴兒捧了一個套著錦緞套子的白銅小火爐,放在她的懷裏。苗若蘭低聲道:「給我點一盤香。」琴兒答應了,不一會捧來一個白玉香爐,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。只見一縷青煙,從香爐頂上彫著的鳳凰嘴中裊裊吐出,隨即聞到淡淡的幽香,似蘭非蘭,似麝非麝,胸中甚是舒泰。苗若蘭卻道:「我一個兒在房中,可以點這素馨,這裏人多,怎麼又點這個?」 琴兒笑道:「我當真糊塗啦。」捧起香爐,去換了一盤香出來。 苗若蘭道:「這裏風從北來,北邊雖然沒窗,但山頂風大,總有些風兒漏進來。你瞧這香爐放對了麼?」琴兒一笑,將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,又給小姐泡了一杯新茶,這才走開。 眾人都想:「金面佛苗人鳳枉稱一代大俠,卻把個女兒嬌縱得這般模樣。」只見她慢慢拿起蓋碗,揭開蓋子瞧了瞧碗中的茶葉與玫瑰花,輕輕啜了一口,緩緩放下,眾人只道她要說了,哪知她道:「我有些兒頭痛,要進去休息一會,諸位伯伯叔叔請寬坐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入內去了。 眾人相顧啞然,曹雲奇第一個忍耐不住,正要發作,田青文向他使個眼色。曹雲奇話到口邊,又嚥了下去。苗若蘭進去不久,隨即出來,只見她換了一件淡綠皮襖,一條灰色百摺裙,臉上洗去了初上山時的脂粉,更顯淡雅宜人,風致天然。原來她並非當真頭痛,卻是去換衣洗臉。 琴兒跟隨在後,拿了一個銀狐墊子放在椅上。苗若蘭慢慢坐下,這才啟朱唇、發皓齒,緩緩說道:「這天晚上,郎中公公家裏大開筵席,請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傑,靜候那義兄的兒子到來。喝酒喝到初更時分,只聽得托的一聲響,筵席前多了一人。廳上好手甚多,卻沒一個瞧清楚他是怎麼進來的。只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,身穿粗布麻衣,頭戴白帽,手裏拿著一跟哭喪棒,背上斜插單刀。他不理旁人,逕向郎中、叫化、腳伕三位公公說道:『三位叔父,請借個僻靜處所說話。』 「三位公公尚未答話,峨嵋派的一位前輩英雄叫道:『男子漢大丈夫,有話要說便說,何須鬼鬼祟祟?你父賣主求榮,我瞧你也非善類,定是欲施奸計。三位大哥,莫上了這小賊的當。』只聽得啪啪啪、啪啪啪六聲響,那人臉上吃了六記耳光,哇的一聲口吐鮮血,數十枚牙齒都撒在地下。 「席上群豪一齊站起,驚愕之下,大廳中百餘人竟爾悄無聲息,均想: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?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創,嚇得話也說不出口。那兒子縱上前去打人時群豪並未看清,退回原處時仍是一幌即回,這一瞬之間倏忽來去,竟似並未移動過身子。那三位公公與他父親數十年同食共宿,知道這是他家傳的百變鬼影之技,只是他青出於藍,似乎猶勝乃父。那兒子道:『三位叔叔,若是我要相害,在昆明古廟中何必放手?現下我有幾句要緊話說,旁人聽了甚是不便。』 「三人一想不錯。那郎中公公當下領他走進內堂的一間小房。大廳上百餘位英雄好漢停杯相顧,側耳傾聽內堂動靜。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,四人相偕出來。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個四方揖,說道:『多謝各位光臨,足見江湖義氣。』群雄正要還禮,卻見他橫刀在頸中一劃,登時自刎而死。群雄大驚,待要搶上去救援,卻見叫化公公與腳伕公公搶過刀來,先後自刎。這個奇變來得突然之極,群雄中雖有不少高手,卻沒一個來得及阻攔。那義兄的兒子跪下來向三個屍體拜了幾拜,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單刀,一躍上屋。群雄大叫:『莫走了奸賊!』紛紛上屋追趕,但見微風動樹,明月在天,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。 「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親的屍身,放聲大哭。群雄探詢三人的家屬奴僕,竟沒一個,得知這四人在密室中說些甚麼,更不知那兒子施了甚麼奸計,逼得三人當眾自殺。群雄見這三位英雄屍橫當地,個個氣憤填膺,立誓要替三人報仇。 「只是那兒子從此銷聲匿跡,不知躲在何處。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撫養成人。得從名師,都學成一身驚人的武功。群雄憐他們的父親仗義報主,卻落得慘遭橫禍,是以各傳絕藝。三家子女博採眾師之長,到後來融會貫通,卓然各自成家。」她說到這裏,輕輕嘆了口氣,喟然道:「他們武功越強,報仇之心愈切。這武功到底對人是禍是福,我可實在想不明白。」 寶樹見她望著爐火只是出神,眾人卻急欲傾聽下文,於是接口道:「苗姑娘這故事說得極是動聽。她雖不提名道姓,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義兄是闖王第一衛士飛天狐狸,那郎中公公姓苗,化子公公姓范,腳伕公公姓田。三家後人學得絕技後各樹一幟,苗家武功稱為苗家劍,姓范的成為興漢丐幫,姓田的到後來建立了天龍門。」阮士中、殷吉等雖是天龍前輩,但本門的來歷卻到此刻方知,不由得暗自慚愧。 寶樹又道:「這苗范田三家後代,數十年後終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兒子。此時他精力就衰,武功已遠遠不及當年,當被三家逼得自殺。從此四家後人輾轉報復,百餘年來,沒一家的子孫能得善終,我自己就親眼見過這四家後人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。」 苗若蘭抬起頭來,望著寶樹道:「大師,這故事我知道,你別說了。」寶樹道:「這些朋友們卻不知道,你說給大夥兒聽罷。」苗若蘭搖頭道:「那一年爹爹跟我說了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後,接著又說了一個故事。他說為了這件事,他迫得還須殺一個人,須得磨利那柄劍。只是這故事太悲慘了,我一想起心裏就難受,真願我從來沒聽爹說過。」她沉默了半晌,道:「這件事發生的時候,還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。不知那個可憐的孩子怎樣了,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。」 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她所說的「可憐孩子」是甚麼人,又怎與眼前之事有關?眾人望望苗若蘭,又望望寶樹,靜待兩人之中任誰來解開這個疑團。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僕人說道:「小姐,你好心有好報,那個可憐的孩子想來定是好好活著。」聽他話聲音,甚是嘶啞。 眾人一齊轉頭望他,只見,這僕人頭髮蒼蒼,年紀已老,缺了一條右臂,用左手托著茶盤,一個大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,一直延到左邊嘴角。眾人心想:「此人受此重傷,居然還能挨了下來?實是不易。」苗若蘭嘆道:「我聽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後,常常暗中祝告,求老天爺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。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,要像我這樣,一點武藝也不會才好。」 眾人一怔,都感奇怪:「瞧她這副文雅秀氣的樣兒,自是不會武藝,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大俠的愛女,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?」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,已知大家心意,說道:「我爹說道,百餘年來,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,沒一代能得善終,任他武藝如何高強,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,就是防人前來報仇。一年之中,難得有幾個月安樂飯吃,每每到了七八十歲的高齡,還是給仇家一刀殺死。學了武藝非但不能防身,反足以致禍。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,自他以後,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。他也絕不收一個弟子。我爹說道:縱然他將來給仇人害死,苗家子弟不會武藝,自然無法給他報仇,那麼這百餘年來愈積愈重的血債,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,或許可因此而一筆勾銷了。」 寶樹合十道:「善哉,善哉!苗大俠竟能如此大徹大悟,甘願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絕技自他而絕,這雖是武林的大損失,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。」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僕人目中發出異光,心中微感奇怪,向寶樹道:「我進去歇歇,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,失陪了。」 說著歛衽行禮,進了內堂。寶樹道:「苗姑娘心地仁柔,不忍再聽此事,她既有意避開,老衲就跟各位說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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