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,已知他兩兄弟相親相愛,毀了明珠事小,不痛快的是在於將兩人飾物弄成異樣,配不成對,當下拿起玉馬,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,說道:「我有一個主意,將這對珠兒嵌在玉馬眼上。珠子既能夜明,玉馬晚上兩眼放光,豈不好看?」左僮大喜,從辮兒上摘下珠子,伸匕首剖成兩半,說道:「兄弟,咱倆的珠兒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。」

  右僮回嗔作喜,向少女連連道謝,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,道:「行啦,您老別生氣。」阮士中滿身血污,心中惱怒異常,卻又不敢出聲罣罵。

 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,正要走出。左僮向那少女道:「多謝姑娘厚賜,不敢請問姑娘尊姓,主人問起,好有對答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家主人是誰?」左僮道:「家主姓胡。」那少女一聽之下,登時臉上變色,道:「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僮。」兩僮一齊躬身道:「正是!」那少女道:「我姓苗,你家主人問起,就說這對玉馬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給的!」

  此言一出,四座皆驚。眾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,想不到他的女兒是這樣一個婀娜靦腆的少女。瞧她神氣,不是公侯豪門的小姐,就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,哪裏像是江湖大俠之女。雙僮互相對望一眼,齊齊把玉馬放在几上,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廳。

  那少女微微一笑,也不言語。琴兒歡天喜地的收起玉馬,說道:「小姐,這兩位孩兒不識好歹,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,他們都不要,要是我啊——」那少女笑道:「別多說啦,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蠢。」

 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,朗聲說道:「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,令尊可好?」那少女道:「大師法號可是上「寶」下「樹」?家嚴囑晚輩向大師請安。」寶樹笑道:「不敢當。原來苗大俠也曾齒及賤名。姑娘芳名是甚麼?」那少女道:「晚輩小名若蘭。各位請寬坐,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。」說著向群豪斂衽行禮。

  眾人震於她父親的名頭,哪裏敢有絲毫怠慢,都恭恭敬敬的還禮,心中都想:「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,當真難得。」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,又告罪一遍,這才入內。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個家丁僕婦,都是服飾光鮮,抬著鋪蓋箱籠等物,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。

  陶百歲、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,心中都想:「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,定然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,勢必動手行劫,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。」

 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,幸好右僮並非真欲傷他,每道傷口都只淺淺的劃破皮肉,並無大礙。田青文走近相助,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。阮士中撕開左胸衣襟,讓田青文裹傷,忽然噹啷一響,那隻鐵盒落在地下。群豪不約而同的一齊躍起,各出兵刃,都來搶奪鐵盒。

  阮士中站得最近,左手劃了個圈子,擋開眾人,立即俯身拾盒,手指剛觸到盒面,突覺一股大力在自己肩頭一撞,身不由主的跌開數步,待得站定身子抬起頭來,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大師手中。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,只眼睜睜的望著他,沒人敢開口說話。

  隔了片刻,曹雲奇道:「大師,這鐵盒是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,請予賜還。」寶樹笑道:「你說這是天龍門的鎮門之寶,那麼盒中是何寶物,這寶物是何來歷,你是天龍掌門,想必知道了。你只要說得明白,那就請取去。」說著雙手托了鐵盒,向前一伸。

  曹雲奇滿臉通紅,雙手伸了一半,不敢去接鐵盒,又不好意思縮回,停在空中,慢慢垂下。原來他只見師父田歸農鄭重其事的護守鐵盒,卻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,別說寶物來歷,連是甚麼寶物,也不知道。阮士中、殷吉雖是天龍門的前輩高手,亦是面面相覷,說不出個所以。周雲陽忽道:「咱們自然知道,那是一柄寶刀。」

  周雲陽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,素來不得師父寵愛,為人又非幹練,突然說出這句話來,阮士中等都是一驚,心想:「你知道甚麼?乘早別胡說八道。」哪知寶樹卻道:「不錯,是一柄寶刀。你可知道這寶刀原來是誰的?為甚麼落入天龍門手中?」

 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語中的,無不大為詫異,一齊相望,等他再說。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,隨即轉青,悻悻的道:「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,誰得了寶刀,誰就做掌門。」

  寶樹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。」周雲陽道:「難道你就知道了?」寶樹道:「二十年前,我曾聽此間莊主說過這回事。雪山飛狐與此間莊主的爭端,也就由此而起。中間若非有這些瓜葛,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?」天龍群豪、陶氏父子、劉熊師兄弟等吃了一驚,心想:「這老和尚果然不懷好意,原來也想劫奪這盒中寶刀。咱們今日身陷絕地,那可是有死無生了。」眾人想到此處,只聽刷的一聲,一個人亮出了兵刃,接著刷刷、叮叮一陣響聲過去,群豪各執兵刃將寶樹圍住。阮士中等兵刃被雙僮削斷,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裏。

  寶樹在人叢中緩緩轉了個圈子,微笑道:「各位要跟老衲動手麼?」群豪怒目而視,無人接口。劉元鶴躍後數步,叫道:「大夥兒齊上,先殺老和尚。咱們自己的事,下了山慢慢商量。」群豪都感在這山上坐立不安,一聽劉元鶴的話,正要一湧而上。忽聽門外砰的一聲巨響,似是開了一砲。眾人愕然相顧,隔了片刻,于管家匆匆從外奔進,叫道:「各位,大事不妙!」

  眾人一齊望著他,只見他臉上神色極是鄭重。曹雲奇首先叫了起來:「雪山飛狐到了麼?」于管家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教人家毀了。」眾人嚇了一跳,七嘴八舌的道:

  「那怎麼會?」

  「沒第二條索兒了麼?」

  「有沒別的法兒下去?」

  于管家道:「峰上就只這條長索,小人一時不察,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僮兒毀了。」寶樹變色道:「怎麼毀的?」

  于管家道:「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僮兒下峰,都進屋休息,忽然聽到爆炸之聲,搶出去一看,那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。定是這兩個僮兒在絞盤中放了炸藥,將藥引通下山峰,點了火燒上來。」眾人獃了一獃,搶出門去,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,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滿地。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,無人死傷。

  殷吉問寶樹道:「大師,飛狐此舉有何用意?」寶樹道:「那有甚麼難猜?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。」殷吉道:「咱們與他無怨無仇。」寶樹道:「他可與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。再說,鐵盒在你們手裏,那就是與他結上了梁子。」

  眾人都是不寒而慄,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,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,說道:「大師,飛狐行使奸計,要將咱們困死在這兒?」寶樹沉著臉道:「正是。大夥兒同舟共濟,且想個法兒怎麼下峰。」苗若蘭道:「那不用耽心,我爹爹日內就會上峰,自能救咱們下去。」眾人在想,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在此,他豈能袖手不顧?不由得都略略寬心。

  寶樹卻搖頭道:「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,但這雪峰壁立千仞,一時間怎能上來?」苗若蘭道:「既有人能上來建了莊子,我爹爹怎麼上不來?」寶樹道:「夏天峰上冰融雪消,上來不難。此時正當嚴寒,要待雪消,至少還得三個月。管家,這山上貯備了幾個月糧食?」于管家道:「下山採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後日能回。此間所貯糧食本來尚可用得二十多天,現下添了各位賓客與苗小姐帶來的管家使女,算來只有十日之糧了。」

  眾人臉上變色,默然不語,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。苗若蘭忽道:「若是大家終於不免餓死,也得知道個緣由。大師,到底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怨?他有甚麼本事,教此間主人這生忌憚?這鐵盒又有甚麼干係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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