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,低聲叫道:「阮師叔!」阮士中停步道:「怎麼?」田青文道:「陶氏父子要捉活的。」阮士中雙眼一翻,露出一對白睛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還迴護陶子安那小賊?」田青文道:「我總覺得不是他。」阮士中臉色鐵青,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長箭拔了出來,遞在她的手裏,道:「你自己比一比去,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。」

  田青文接過羽箭,只看了一眼,不由得兩手發顫。曹雲奇一直在她身旁,雙目直是望她的時候多,瞧敵人的時候少,見她這副神情,不禁又喜又怒,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,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。他脾氣極是暴躁,越想越惱,正待出言譏刺,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,向在東首望風的那人背後指了一指。

 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,停步不進,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,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,悄悄走近。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,發出時既準且快,而且毒性猛烈,見血封喉,被打中了一個時辰斃命,無藥可治,端的厲害無比,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,叫做追命毒龍錐。曹雲奇心想:「我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,既報師門深仇,又拔了眼中之釘。若是待會將他活捉,夜長夢多,不知師妹又生出甚麼古怪來。」心中算計已定,越走越近,眼見離敵人已不足百步,當下伏低身子,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,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,三錐立時激射而出。

  忽聽錚的一聲,陶子安的鋼鋤撞了土中一件鐵器,阮士中高舉左手,正要下落,突聽嗤嗤嗤數聲連響,對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,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。陶氏父子武功卓絕,這器雖近身而發,但仗著眼明手快,各舉鋤鏟打落。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,滾在山溝之中,兩枚袖箭從項頸邊擦過,僥倖逃得性命。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,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,撲在雪地裏再不彈動。

  這一下變起倉卒,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,連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。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:「鼠輩,敢施暗算!」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,威猛無比,只見對面雪地中刀光閃動,躍出四人。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,在雪下挖了土坑,已等了數日。四人守在坑中,坑上用樹枝蓋了,白雪遮住,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,旁人哪裏知曉?

 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,各從身邊取出兵刃。陶百歲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鋼鞭,陶子安則用單刀。那滾在山溝裏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,在溝中連滾數滾,這才躍起,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練子錘。看敵人時,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,漆黑一團,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,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稱雄河朔。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。熊元獻雖使盡心機,始終沒能要回,是以雙方結下梁子。

  另一個女子,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,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。她丈夫本來是平通鏢局的鏢頭,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。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,手使戒刀;一個紫膛臉漢子,使一對鐵拐,均不相識。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,埋伏在這裏以報昔日之仇了。

  陶百歲喝道:「我道是誰?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。除了姓熊的鼠輩,武林中原也沒誰能做這等下賤勾當。」他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,但殷吉聽了,臉上不禁發熱,斜眼看阮士中時,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,對這番話竟如不聞。

 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:「陶寨主,在下跟你引見引見。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。這位是京中一等帶刀侍衛劉元鶴劉大人,是在下的同門師兄。你們多親近親近。」陶百歲身材魁偉,聲若雷震,熊元獻恰恰與他相反,一個陽剛,一個陰柔,兩人當真一副生相就是對頭。

  陶百歲罵道:「好小子,一齊上罷,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。」鋼鞭在空中虛擊一鞭,震得呼呼風響,足見膂力驚人。熊元獻不動聲色,低低的道:「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,不敢跟你動手,只求見賜一物。」陶百歲怒道:「甚麼?」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:「就是這裏的東西。」

  陶百歲一捋滿腮的灰白鬍子,更不打話,劈面就是一鞭。熊元獻閃身避過,叫道:「且慢動手。」陶百歲喝道:「又有甚麼話說?」熊元獻道:「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,專等陶寨主到來。若是不瞧尊駕父子金面,此物早就取了。這裏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,一向由天龍門經管,現下換換主兒,亦無不該。」陶子安道:「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。這雪山上千里冰封,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,還不早就取了去?」

 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,叫道:「多說無益,動手罷!」話聲未畢,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。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,將兩柄飛刀打落,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,直取胸口。馬寨主兩手一崩,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,正好將這飛刀擋落。他左錘一縮,右錘已撲面打出。鄭三娘身形靈動,矮身低頭,雙刀一招旋風勢,直撲進懷。馬寨主左錘飛出,消去了這招。

  這兩人一動上手,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。鎮關東不避反迎,鐵鞭橫打,刀鞭相交,迸出無數火花,和尚只覺手臂酸麻,刀上已被打掉一個缺口。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。六人分作三對,在雪地裏性命相撲。劉元鶴手執雙拐,在旁掠陣,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,叫道:「大師退下,讓我來會會鎮關東。」那和尚兀自戀戰。劉元鶴跨上一步,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。那和尚立足不住,跌出三步,忽覺金刃劈風,一刀在頭頂削過,急忙縮頭躲閃,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。靜智嚇出一身冷汗,微一凝神,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。

  那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,陶百歲鐵鞭掃去,他竟硬接硬架,鐵拐一立,鞭拐相交,噹的一聲大響。劉元鶴不動聲色,右拐一沉,拐頭鎖住敵人鞭身,左拐摟頭蓋了下來。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,已知今日遇到極強的勁敵,當下抖擻精神,使開六合鞭法,一招一式的相搏。

  時間一長,馬寨主漸佔上風,陶百歲卻已是招架多,還手少。陶子安以一敵二,更是形迫勢蹙,心想眼前唯一指望,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,將熊元獻接過,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。但鄭三娘也已瞧出形勢,只要自己盡力支撐,陶氏父子必至先後送命,當下只守不攻,雙刀守得嚴密異常,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,卻始終傷她不得。

  再拆數十招,鄭三娘究是女流,愈來愈覺力氣不加,不住向後退避。馬寨主大踏步上前追擊,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,露出老大一個空門,不禁大喜,搶上一步揮錘擊下,哪知右足足底突感虛空,竟已踏在熊元獻等所掘用以藏身的土坑之中。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。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。這一足踏空,向前一跌,暗叫不好,待要躍起,鄭三娘一刀疾砍,登時將他左肩卸落。

  馬寨主慘叫一聲,暈了過去,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,將他砍死在坑中。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,情知不妙,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了,自顧尚且不暇,哪能分手救人?鄭三娘喘了幾口氣,理一理鬢髮,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,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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