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那少女嗔道:「你既愛這麼瞎疑心,乘早別跟我說話。」縱到灰馬身旁,一躍上馬,韁繩一提,那灰馬放開四蹄便奔。曹雲奇忙上馬追去,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,剎時間趕到了灰馬之旁,身子一探,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,叫道:「師妹,你聽我說。」那少女舉起馬鞭,一鞭往他手上抽去,喝道:「放開,給人家瞧見了成甚麼樣子?」曹雲奇卻不放手,啪的一聲,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。那少女心有不忍,道:「你何苦又來惹我?」曹雲奇道:「是我不好,你再打罷!」那少女嫣然一笑道:「我手酸,打不動啦。」曹雲奇笑道:「我跟你搥搥。」伸手去拉她手臂。那少女迎頭一鞭。曹雲奇頭一偏,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,笑道:「你手怎麼不酸啦?」那少女板起了臉,說道:「我叫你別碰我。」

  曹雲奇陪笑道:「好,那麼你說這金筆到底是哪裏來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是我心上人給的。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麼?」曹雲奇心頭一酸,熱血上衝,又要發作,但見那少女笑靨如花,紅脣微微顫動,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,怒氣登時沉了下去。

 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,柔聲道:「師哥,你從小盡心盡力的照顧我,真比我親生哥哥還要週到,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,豈不想設法報答?只是——只是,我實在好生為難。你一向當心我,愛護我,現下爹爹不幸慘死,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,你怎麼反而不肯體諒我了?」曹雲奇獃了半晌,再無話說,左手一揮道:「你總是對的,我總是錯的,走罷!」

  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「且慢!」摸出一塊手帕,伸手給他抹去滿額汗水,道:「大雪地裏,出了汗不抹去,莫著了涼。」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,滿腔怒氣登時消於無形,揮鞭在那少女的坐騎臀上輕輕一鞭,二人雙騎並肩馳去。

  那少女名叫田青文,年紀雖輕,但在關外武林中已頗有名聲。因她生得美貌,性又機伶,江湖上人稱玉面狐,她父親田歸農逝世不久,是以她一身縞素,戴著重孝。

  兩人急奔一陣,追上了殷吉、阮士中、周雲陽三人。阮士中向曹雲奇橫了一眼,說道:「你去了這麼久,見到甚麼了?」曹雲奇臉一紅,道:「沒見甚麼。」雙腿一夾,縱馬快跑。

  又奔出數里,前面山勢陡峭,道上雪積得厚厚,馬蹄一溜一滑,四人不敢催馬,鬆韁緩行。轉過兩個山坳,山道更是險峻。忽聽左首一聲馬嘶,曹雲奇雙足在馬蹬上一點,飛身而起,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,先藏身形,再縱目向前望去。只見山坡邊的幾株樹上繫著五匹馬,雪地裏一行足印,筆直上山。曹雲奇叫道:「兩位師叔,小賊逃上山啦!咱們快追。」

  威震天南殷吉極是精細,道:「他們若是故意誘引咱們來此,只怕山中設了埋伏。」曹雲奇道:「就是龍潭虎穴,咱們今日也是有去無回!」殷吉聽他說得魯莽,心中頗為不快,向阮士中道:「阮師兄,你說怎地?」阮士中還未答話,田青文搶著道:「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,就有再厲害的埋伏,咱們也不怕。」殷吉微微一笑,道:「瞧他們神情,走得極是匆忙,似乎又不是設伏。這樣罷。」他手指右首道:「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,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。」曹雲奇叫道:「好,此計大妙!」

  殷吉等都下了馬,將馬匹繫在大松樹下,翻起長衣下襟,用帶子縛了,展開輕功提縱術,從山坡右首上山。這一帶樹木叢生,山石嶙峋,行走甚是不便,但多了一層掩蔽,卻不易為敵人發覺。五人初時魚貫而行,一個緊接一個,時候一長,功夫漸漸分出高下。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,曹雲奇墮後丈餘,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。曹雲奇心想:「殷師叔是南宗掌門,號稱威震天南,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?今日倒要領教領教。」一提氣,足下加勁,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。

  只聽殷吉讚道:「曹世兄,好俊身手啊,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。」曹雲奇怕他追上,不敢回頭,只道:「請殷師叔多加指點。」口中這麼說,腳下絲毫不停,奔了一陣,似乎不聞腳步聲息,回頭一望,不禁嚇了一跳,原來殷吉、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三四尺之外,忙加快腳步,一衝數丈。

  殷吉微微一笑,不快不慢的跟在後面。這一路上山,比之平地行走更費力數倍,只過了半枝香功夫,曹雲奇奔跑漸漸慢了下來,忽覺後腦中微微溫熱,似有人呼氣,正要回頭,右肩被人一拍,聽得殷吉笑道:「小夥子,加快勁兒!」曹雲奇一驚,提氣向前猛衝。這一衝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數十丈,但不由得心浮氣粗,頭上冒汗。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,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,嘴角間不由得露出微笑。忽聽得背後踏雪之聲,殷阮兩人又趕了上來。

  殷吉見曹雲奇這麼一衝一緩,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,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與自己並肩而行,自己跑得快,他也快,自己跑得慢了,他跟著放慢腳步,輕功造詣確是不凡,心道:「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看。」當下猛吸一口氣,施展登萍渡水輕功絕技,在白雪上似乎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。

  天龍門創自清初,原本一支,到康熙年間,因掌門人的兩位大弟子不和,待掌門人一死,分為南北兩宗。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,北宗卻注重沉穩狠辣。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,使用之時,卻頗有異處。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的拿手,殷吉人雖肥胖,將輕功一施展開來,竟然矯捷於猿猴,片刻之間,已趕出曹雲奇一里有餘。那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。殷吉數次放快,要想將他拋落,但每次只搶前數丈,阮士中又穩穩追了上來。

 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,殷吉笑道:「阮師兄,咱倆比比腳力,瞧誰先上峰頂。」阮士中道:「我哪裏趕得上殷師兄?」殷吉道:「別客氣啦!」話一出口,如箭離弦疾衝而上,不到一頓飯功夫,離峰頂已只數丈,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五尺,一提氣,正要衝上,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,落在他的身旁,低聲道:「那邊有人聲!」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。

  殷吉心中一寒:「我天龍南宗的輕功向稱獨步江湖,瞧來阮師兄猶在我之上。」見阮士中彎腰低頭,輕輕向樹叢中走去,當下跟在他的後面,兩人走到樹後,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後面,探頭向前一望,只見下面山谷中刀劍閃光,有五個人圍在谷底。三個人手執兵刃,守住三條通路,似是怕人闖進,另外兩人一揮鋼鋤、一舞鐵鏟,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。兩人心知強敵跟隨在後,時機迫促,是以四隻手臂一刻不停,此起彼落,忙碌異常。

  殷吉低聲道:「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。那三人是誰?」阮士中輕聲道:「飲馬川的三個寨主,都是硬手。」殷吉道:「正合適,五個對五個。」阮士中道:「殷師兄,你我與雲奇自然不怕,雲陽、青文兩人卻弱了。先攻其無備,宰他一兩個,餘下的就好辦。」

  殷吉皺眉道:「若是江湖上傳聞出去,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,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?」阮士中冷冷的道:「為田師兄報仇,斬草除根,一個也不留下。咱們自己不說,沒有人知道。」殷吉道:「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麼?」阮士中點點頭,隔了半晌道:「平手相鬥,小弟無必勝把握。」殷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,掌門人田歸農在日,也忌憚他三分,適才與他上山較勁,似乎他有意相讓,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,若是如出全力,只怕自己要輸,於是點了點頭道:「此事自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。」

  阮士中心道:「哼,你要做英雄,由我做小人就是。」當下不再說話,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,再過半晌,周雲陽、田青文兩人也先後來了。阮士中低聲道:「殷師兄、雲奇和我各發毒錐,幹了把風的三人,再圍攻陶氏父子。雲陽與青文待咱們出手之後,再行上前。」四人應了,各各放輕腳步,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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