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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九


  丘處機又問:「你怎麼由得他們踢打?你瞧,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。」郭靖長嘆一聲,將大汗逼死他母親,以及自己這些日來心中各種各樣疑問,一一說了。丘處機驚道:「成吉思汗既有滅宋之計,咱們趕快南下,好叫朝廷早日防備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那有什麼好處?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積如山,老百姓家破人亡。」丘處機道:「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,那老百姓可是受苦無窮了。」郭靖道:「丘道長,我有許多事情實在想不通,要請你指點迷津。」丘處機牽著他手,走到一株棗樹下坐了,道:「你說吧!」

 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心中所想是非難明、武學禍人種種疑端說了,最後嘆道:「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相鬥。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,只是積習難返,適才一個不慎,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。」丘處機搖頭道:「靖兒,你這就想得不對了。數十年前,武林寶笈九陰真經出世,江湖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,後來華山論劍,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,奪得真經。他老人家本擬將真經毀去,但後來說道:『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,是福是禍,端在人之為用。』終於將這部真經保全了下來。天下的文才武略、堅兵利器,無一不能造福於人,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。你只要一心為善,武功愈強愈好,何必將之忘卻?」

  郭靖沉吟片刻,道:「道長之言雖然不錯,但想當今之世,江湖好漢都稱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武功最強。弟子細細想來,武功要練到如這四位前輩一般,那固是千難萬難,但即令如此,於人於己又有什麼好處?」丘處機呆了一呆,說道:「黃藥師行為乖張,雖然出自憤世嫉俗,心中實有難言之痛,但自行其是,從來不為旁人著想,我所不取。歐陽鋒作惡多端,那是不必說了。段皇爺慈和寬厚,若是君臨一方,原可造福百姓,可是他為了一己的小小恩怨,從此避位隱居,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。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,扶危濟困,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。華山二次論劍之期,轉瞬即至,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,可是天下豪傑之士,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。」

  郭靖聽到「華山論劍」四字,心中一凜,道:「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?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?」丘處機道:「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,但不論他是否出手,華山是定要去的。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,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?」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,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,搖頭道:「弟子不去,請道長恕罪。」丘處機道:「那你到裏去?」郭靖木然道:「弟子不知,走到那裏算到那裏罷啦!」

 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,形容枯槁,宛似大病初癒,心中很是擔憂,雖然百般開導,郭靖總是搖頭不語。丘處機尋思:「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,要他到華山去師徒相見,或能使他重行振作,好好做人。但怎能勸得他西去?」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靖兒,你想全盤忘卻已學會的武功,倒有一個法兒。」郭靖喜道:「當真?」丘處機道:「世上有一個人,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,但後來想起此事違約背誓,負人囑託,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。你若要學他榜樣,非去請教他不可。」郭靖一躍而起,叫道:「對,周伯通周大哥。」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,自己脫口而出叫他大哥,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,不禁臉上神色甚是尷尬。

  丘處機微微一笑,道:「周師叔向來也不與我們分尊卑大小,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。」郭靖道:「他在那裏?」丘處機道:「華山之會,周師叔定是要去的。」郭靖道:「好,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。」

 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,郭靖取出金子,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。兩騎並轡西去,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。

 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,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,說華山如同「春秋」,天下名山之中,最是奇險無比。這日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,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籐,矢矯多節,枝幹中空,就如飛龍相似。丘處機道:「華山是我道家靈地,這十二株大龍籐,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。」郭靖道:「陳搏老祖?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?」

  丘處機道:「陳搏老祖生於唐末,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,每聞換朝改姓,總是愀然不樂,閉門高臥。世間傳他一睡經年,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,百姓受苦,不願出門而已。及聞宋太祖登基,這才哈哈大笑,說天下從此太平。」郭靖道:「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,又得窮年累月的杜門睡覺了。」丘處機長嘆一聲,道:「蒙古雄據北方,蓄意南侵,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,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,然我輩男兒,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。希夷先生雖是高人,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,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。」郭靖默然。

 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,一路上山,經桃花坪,過希夷匣,登莎夢坪,山道愈行愈險,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。但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,自是霎息而上。又行七里而至青坪,坪盡,山石如削,北壁下一石當路。丘處機道:「此石叫做回心石,遊客至此,可以回頭矣。」再過千尺峽、百尺峽,山道寬不及半尺,均須側身而過。郭靖心想:「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,任是多大本領,都難抵擋。」

  心念方動,忽聽前面有人喝道:「丘處機,煙雨樓前饒你性命,又上華山作甚。」丘處機急忙搶上數步,佔住峰側凹洞,這才抬頭,只見沙通天、彭連虎、靈智上人、梁子翁、侯通海五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。

  丘處機上山之時,心中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、裘千仞等大敵,但周伯通、洪七公、郭靖等既然都至,也儘可敵得住,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。他佔身之處雖略寬闊,地勢仍是極為險峻,只要被人一擠,非墮入谷底的萬丈深淵不可,事當危急,不及多想,刷的一聲拔出長劍,一招「白虹經天」猛向侯通海刺去。眼前五敵中以侯通海最弱,他見丘處機身隨劍至,只得側身略避,三股叉向長劍一架。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,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。

 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,勁透劍端,一借力,身子騰空而起,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。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都擊在山石之上,火花飛濺。沙通天雖在鐵槍廟中失了一臂,但武功仍是極為了得,眼見師弟誤事,立施「移形換位」之術,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。但長春子劍光閃閃,疾刺數招。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,已被他急步搶前,沙彭兩人高聲而呼,隨後追去。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,靈智上人揮鈸而上,三人三般兵刃,綿綿急攻。

 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,郭靖本當上前救援,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,見雙方鬥得猛烈,心中甚是煩惡,當下轉頭不看,攀籐附葛,竟從別路上山。他足下信步而行,心中卻是兩個念頭不住交戰:「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?還是決意從此不與人動武?」

  他越想越是胡塗,尋思:「丘道長若是被彭連虎等害死,豈非咎在自己?但若上前相助,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,又到底該是不該?」他越行越遠,漸漸不聞兵刃相接之聲,獨自倚在山石上,呆呆出神。

  過了良久,忽聽身旁松樹後瑟的一響,一個人影一探。郭靖轉過頭來,見那人白髮紅臉,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,他吃過郭靖苦頭,知道他武功大進,自己早已不是他的敵手,一見郭靖轉頭,立即藏身樹後。郭靖不去理他,仍是自行苦苦思索。

  梁子翁只道郭靖未見自己,又見他失魂落魄,口中喃喃自語,似乎中邪著魔一般,心想:「這小子怎麼這副怪樣,我且試他一試。」他不敢接近,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。郭靖聽到風聲,側身避過,仍是不加理會。

  梁子翁膽子大了一些,走近幾步,輕聲叫道:「郭靖,你在這裏幹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在想,我用武功打人,該是不該?」梁子翁一怔,隨即大喜,心想:「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。」又走近幾步,道:「打人是惡事,自然不該。」郭靖道:「你也這生想?我真盼能把學過的武功盡數忘了。」

  梁子翁見他見眼望天邊出神,登時想起他吸了蝮蛇寶血的大恨,突然眼露兇光,走到他的背後,柔聲道:「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,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?」郭靖是忠厚誠樸之人,此時更不料對方心存險詐,說道:「好啊,你說該當如何?」梁子翁道:「嗯,我有妙法。」雙掌猛出,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「天柱」和背心「神堂」兩大要穴。郭靖一怔之下,只感全身酸麻,已然無法動彈。梁子翁全身勁力都運在手上,一張口,已咬住郭靖咽喉,用力吮吸血液,他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郭靖無意中吸去寶血,自非吞飲他身上的鮮血,難以補償。

  這一下變生不測,郭靖只感頸中劇痛,眼前金星亂冒,急忙運勁掙扎。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,全身竟用不出半點勁力。但見梁子翁雙目佈滿紅絲,臉色怖惡之極,咬住自己頭頸,越咬越狠,只要喉管被他咬斷,那裏還有性命?情急之下,再也無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,立即使出「易筋鍛骨篇」中的功夫,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,猛向「天柱」「神堂」兩穴撞去。

  梁子翁雙手原本抓得極緊,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,但覺兩手虎口一震,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。郭靖低頭聳背,腰脅使力一撞,梁子翁立足不住,一個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,慘呼聲中,直墮入萬丈的深谷之中。只聽得這慘呼聲山谷鳴響,四下裏回音愈傳愈多,愈傳愈亂,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直過好半晌,郭靖驚魂方定,撫著頸中創口,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,但想:「我若不殺他,他殺我。我殺他若是不該,那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?」他探頭往谷底一望,那山谷深不見底,這參仙老怪摔得屍骨無存,不知葬身何處。

  郭靖坐在石上,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口,忽聽得鐸、鐸、鐸,數聲斷續,一個怪物從山腰後轉了出來。他嚇了一跳,定睛一看,原來並非怪物,卻是一個人,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,更奇的是,他並非以手代足,雙臂緊貼身子兩側,卻是以頭代足,一躍一躍的前行,那鐸、鐸、鐸之聲,就是他頭頂與山道撞擊而發出。郭靖詫異萬分,蹲下身子一瞧那人面貌,驚奇更甚,這怪人並非別人,卻是西毒歐陽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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