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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八


  他一言不發,邁開腳步,心想只要奔到懸崖之下,施展輕功爬上崖去,蒙古兵將雖多,卻無人能爬得上來,當可暫時避得一時,再尋脫身之計。正奔之間,忽聽前面喊聲大振,一彪軍馬衝了過來,火光中看得明白,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鬚,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。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,不轉身奔逃,反而直衝入陣。蒙古兵齊聲大呼。

  郭靖左手前伸,拉住一名十夫長大腿,同時右足一點,人已縱起。他一面騎上馬背,放穩母親屍身,一面已將那十夫長摔在地下,搶過他手中長矛。上馬、放母、摔敵、搶矛,四件事一舉而成,此時如虎添翼,雙腿一夾,搖動長矛,從陣後直衝了出去。赤老溫大聲發令,揮軍自後追來。

  敵陣雖已衝出,但這麼一逃,與懸崖的方向恰恰相反,卻是越奔越遠。他想:該當縱馬南下,還是先上懸崖?心下計議未定,大將軍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。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雷,傳下將令,務須將郭靖活捉。四營軍馬層層的圍上,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,先行佈好陣勢,防他逃逸。

 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,衣上馬上,全是班班血跡,摸了摸母親,身子已然冰冷。他強行忍淚,縱馬南行。後面追兵漸遠,但天色也已明亮。此處在蒙古腹地,離中土萬里,匹馬單槍,如何能突破重圍,逃歸故鄉?

  正行之間,前面塵土飛揚,一彪軍馬衝來,郭靖忙勒馬東行。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,已然支持不住,前腿一跪,再也不肯起來。是時情勢危急已極,但他仍是不肯捨卻母親屍身,當下左手抱母,右手持矛,反身迎敵。眼見軍馬奔近,煙霧中颼的一聲,一箭飛來,正中長矛。這一箭勁頭猛極,郭靖只覺手上一震,矛頭竟被射斷。

  接著又是一箭,射向前胸。郭靖拋開長矛,伸手接住,卻見那箭箭頭已然折去。他一怔之下,抬起頭來,只見一位將軍勒住部屬,單騎過來,正是當年授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。郭靖叫道:「師父,你來拿我回去麼?」哲別道:「正是。」郭靖心想:「反正今日難脫重圍,如其被別人所擒,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。」當下說道:「好,讓我先葬了母親。」四下一望,見左首有個小小土岡,抱著母親走上岡去,用斷矛掘了個土坑,把母親的屍身放入坑中。眼見那柄匕首深陷胸口,他不忍拔出,跪下拜了幾拜,捧沙土掩上,想起母親一生勞苦,撫育自己成人,不意竟葬身在土岡之上。傷痛過甚,卻哭不出來。

  哲別躍下馬來,跪在李萍墳前拜了四拜。將身上箭壺、鐵弓、長槍,盡數交給郭靖。又牽過自己坐騎,把馬韁塞在郭靖手裏,道:「你去吧,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。」郭靖愕然,叫道:「師父!」哲別道:「當年你捨命救我,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,就不能捨命救你?」郭靖道:「師父,你干犯大汗軍令,為禍不小。」哲別道:「想我東征西討,立了不少汗馬功勞。大汗最多打我軍棍,不致砍頭。你快快去吧。」郭靖猶自遲疑,哲別道:「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,今日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。你且過去問問,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?」

  郭靖牽著馬走近,眾軍一齊下馬,拜伏在地,高聲道:「小人恭送將軍南歸。」郭靖一眼望去,果然個個是曾隨他出生入死、衝鋒陷陣的將士,心中甚是感動,道:「我得罪大汗,當受重刑。你們放我逃生,若是大汗知道,必致嚴責。」眾將道:「將軍待我等恩重如山,不敢有負。」郭靖嘆了口氣,向眾軍一揖,持槍上馬。

  正要縱馬而行,忽然前面塵頭起處,又有一路軍馬過來。哲別、郭靖與眾軍一齊變色,哲別心道:「我拚受重責,放走郭靖,但若與本軍廝殺,那可是公然反叛了。」剛叫道:「靖兒快走。」只聽前軍中發喊:「莫傷了駙馬爺。」眾人一怔,只見來軍奔近,打著四王子的旗號,卻是拖雷到了。

 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,倏忽即至,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。他奔到郭靖面前,翻身下馬,說道:「安答,你沒受傷麼?」郭靖道:「沒有,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。」他故意替哲別掩飾,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。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,說道:「安答,你騎上這小紅馬快去吧。」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,道:「這裏是黃金千兩,你我兄弟後會有期。」郭靖是豪傑之士,不須多言,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,說道:「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,另嫁他人,勿以我為念。」

  拖雷長嘆一聲,道:「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了,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,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。」郭靖道:「不,不用來找我。且別說天下之大,難以找著,即令相逢,也只有徒增煩惱。」拖雷默然,兩人相顧無語。隔了半晌,拖雷道:「走吧,我送你一程。」

  兩人並騎南馳,一直送出三十餘里。郭靖道:「安答,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,你請回吧!」拖雷道:「我再送你一程!」又行十餘里,兩人下馬互拜,灑淚而別。拖雷眼望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,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,直在天邊消失,這才鬱鬱而回。

 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,已離險地。拋鞚南歸,天時日暖,青草日長,但沿途兵革之餘,城破戶殘,屍骨滿路,所見所聞,盡是怵目驚心之事。唐人有詩云:「水自潺潺日自斜,盡無雞犬有鳴鴉。千村萬落如寒食,不見人煙盡見花。」此詩寫大軍過後遍地荒涼之象,正可為此寫照。

  到了中原,郭靖茫茫漫遊,不知該赴何處,只一年之間,母親、黃蓉、恩師,死的死,傷的傷,這世上已無親人。若說歐陽鋒害死恩師和黃蓉,原該去找他報仇,但一想到「報仇」二字,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,自忖父仇雖復,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,心下如何能安?那麼這報仇之事,也未必是對了。

  他原本心地單純,但這時各種各樣事端,在心上紛至沓來。他想:「我一生苦練武藝,練到現在,又怎樣呢?自己母親、情人都不能保,練了武藝又有何用?我一心要做個好人,但到底是使誰喜歡了?母親、蓉兒因我而死,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不樂,給我害的人實在不少。

  「完顏烈、摩訶末這些自然是壞人。但成吉思汗呢?他殺了完顏烈,該說是好人了,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,他養我母子二十年,到頭來卻又逼死我母親。

  「我和楊康結義兄弟,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。穆念慈姊姊是個好人,為什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?拖雷安答與我情投意合,但若他領兵南攻,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,殺個你死我活?不,不,每個人都有母親,都是母親十月懷胎、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,我怎麼能殺了別人的兒子,叫他母親傷心痛哭?

  「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,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,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,結果只有害人。早知如此,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。如不學武,那麼做什麼呢?我這個人活在世上,到底是為了什麼?以後數十年中,該當怎樣?活著好呢?還是早些死了?若是活著,過去有這許多煩惱,今後煩惱必定更多,要是早早死了,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?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?」他翻來覆去的思索,越想越是胡塗。

  接連數日,他白天吃不下飯,晚上睡不著覺,在曠野中躑躅來去,盡是思索這些事情。他又想:「母親與眾位恩師自幼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,我心中雖愛極蓉兒,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,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,大汗、拖雷、華箏他們,心中又那裏快樂了?我江南七位恩師、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,竟沒一人能獲善果。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,卻又逍遙自在。世間到底有沒有天理?老天到底有沒有眼睛?」

  這一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,郭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個座頭,自飲悶酒,剛喝了三杯,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,指著郭靖罵道:「賊韃子,害得咱們家破人亡,今日跟你拼了。」說著撲面一拳打來。郭靖吃了一驚,左手一翻,抓住他的手腕,輕輕一拉,那人一交俯跌下去,原來他竟是絲毫不會武功。郭靖見無意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,心中甚是歉疚,急忙伸手扶起,道:「大哥,你莫非認錯了人!」那人哇哇大叫,只罵「賊韃子!」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湧進店來,一齊向郭靖身上拳打足踢。

  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,打定了主意不再與人動手,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,又不會武,只是一味蠻打,當下東閃西避,絕不還招。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,擠在小店裏,郭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許多拳腳。他正要運勁推開眾人,闖出店去,忽聽門外一人高聲叫道:「靖兒,你在這裏幹什麼?」郭靖抬頭一望,見那人身披道袍,長鬚飄飄,正是長春子丘處機,心中大喜,叫道:「丘道長,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?」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,分開眾人,拉著郭靖出去。

  眾人隨後喝打,但丘郭二人輕功了得,郭靖口中作哨招呼紅馬,片刻之間,已奔到曠野,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。郭靖將眾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。丘處機笑道:「你穿著蒙古人裝束,他們只道你是蒙古將士。」原來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,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,初時出力相助蒙古,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,以暴易暴,也是害得眾百姓流離道路,苦不堪言。蒙古軍大隊經過,眾百姓不敢怎樣,但官兵只要一落了單,往往被百姓打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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