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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


  郭靖本與黃蓉並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,一見雙槳打到,躍起身來右手勾抓一揮,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,左手倏地伸出,抓住槳片,上下一抖。這一抖中蘊力蓄勁,極是厲害,那漁人只覺虎口一麻,不知不覺的放脫了槳柄。郭靖迴過鐵槳,噹的一聲,與農夫的鐵耙一交,火花四濺,隨即又把斧頭同時擊下。郭靖雙掌後發先至,挾著一股勁風,襲向二人胸前,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,急叫:「快退。」

 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的高徒,武藝豈比尋常,這兩招均未用老,匆忙收勢倒退,猛地裏身子一頓,倒退之勢斗然被抑,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逼向前,無可奈何,只得撒手,先救性命要緊。郭靖接過鐵槳鋼斧,輕輕擲出,叫道:「請接住了。」

  那書生讚道:「好俊功夫!」長劍一挺,斜刺他的右脅。郭靖一看來勢,心中微微吃驚,知道一燈這四大弟子之中,這書生人最文雅,武功卻遠勝儕輩,當下不敢怠慢,使開從全真七子那裏學來的天罡北斗陣法,雙掌飛舞,將黃蓉與自己緊緊籠罩在掌力之下。這一守真是穩若嶽停岳峙,直無半點破綻,雙掌氣勢如虹,到後來圈子愈放愈大,漁樵耕讀被逼得漸漸向牆壁上靠去,別說進攻,連招架也自不易。郭靖只要掌力一發,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。

  再打片刻,郭靖不再加強掌力,敵人硬攻則硬擋,弱擊則弱架,見力消力,始終維持著一個不勝不負的均勢。那書生劍法忽變,長劍一振,只聽得嗡然一聲,久久不絕,接著上六劍,下六劍,前六劍,後六劍,左六劍,右六劍,連刺六六三十六劍,這是雲南哀牢山的哀牢三十六劍,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。但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樣兵器,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、前後、左右舞動,儘管劍法變化無窮,他始終用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,每一劍都是貼衣或貼肉而過。傷不到他一根毛髮。

  刺到第三十六劍,郭靖右手中指曲起,扣在拇指之下,看準劍刺來勢,猛往劍身上一彈。這彈指神通的功夫,黃藥師原可算得並世無雙,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、在歸雲莊彈石指點梅超風,都是使的這門功夫。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,學到了其中訣竅,這一彈手法雖不及黃藥師的奧妙,但力大勁厲,只聽得錚的一聲,劍身抖動,那書生手臂酸麻,長劍險險脫手,心中一驚,向後躍開,叫道:「住手!」

 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,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,無處可退,漁人從門中躍出,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。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,笑道:「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,你們總是不信。」

  那書生收劍還鞘,向郭靖一揖道:「小哥掌下容讓,足感盛情。」郭靖忙起身還禮,心中卻在懷疑:「我們本就不存歹意,為何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,一動手卻反而信了?」黃蓉見他臉色,已知他的心思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你若懷有惡念,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。一燈大師此時又那裏是你對手?」郭靖一想不錯,連連點頭。

 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室中。黃蓉道:「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?所云玉環又是什麼東西?」那書生道:「非是在下不肯見告,實是我等亦不知情,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。」黃蓉正欲再問,那農夫忽然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也,這事好險!」漁人道:「什麼?」那農夫指著書生道:「我師治傷耗損功力,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。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,我等四人攔阻不住,我師父還有命麼?」那樵子道:「狀元公神機妙算,連這一點也算不到,那能做大理國的相爺?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,適才動手,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,二來是好教你信服啊。」那書生微微一笑,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,一半欽佩,一半怨責。

  就在此時,門外足步聲響,那小沙彌走了進來,合什說道:「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。」各人當即站起。郭靖道:「大師既有對頭到來,我們焉能就此一走了事?非是小弟不自量力,卻要和四位師兄一齊先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。」

 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,各現喜色。那書生道:「待我去問過師父。」四人一齊入內,過了良久方才出來。一看四人臉上情狀,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,果然那書生道:「我師多謝兩位,但他說各人因果,各人自了,旁人插手不得。」

  黃蓉道:「靖哥哥,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。」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門前,卻見木門緊閉,郭靖打了半天門,一無回音,這門雖然一推便倒,可是他那敢動粗?那樵子黯然道:「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的了。山高水長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郭靖忽然靈機一動,朗聲道:「蓉兒,大師許也罷,不許也罷,咱們下山,但見山下有人囉嗦,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。」黃蓉道:「此計大妙。若是大師對頭十分厲害,咱們死在他的手裏,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。」

  郭靖的話是衝口而出,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,要叫一燈大師聽見。兩人甫行轉過身子,那木門果然呀的一聲開了,一名老僧尖聲道:「大師有請。」郭靖又驚又喜,與黃蓉並肩而入,只見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。兩人伏地拜倒,一抬頭,見一燈臉色焦黃,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不大相同。兩人又是感激,又是難過,不知說什麼話好。

  一燈微微一笑,向門外四弟子道:「大家一起進來吧,我有話說。」

 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,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。那天竺僧人點了點頭,隨即低眉凝思,對各人不再理會。一燈大師望著嬝嬝上升的青煙出神,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。黃蓉心想:「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,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意?」

  過了好一陣,一燈嘆了口氣道:「終日食飯,何曾食著一粒米?」回過頭來,向郭靖和黃蓉道:「你倆一番美意,老僧心領了,中間這番因果,我若不說,只怕事後各人的親友弟子輾轉尋仇,惹出無限風波,大非老僧本意。你們知道我原來是什麼人?」黃蓉道:「伯伯原來是雲南大理國的皇爺,天南一帝,威名赫赫,天下誰不知聞?」

  一燈微微一笑道:「皇爺是假的?老僧是假的,就是你這個小姑娘,也是假的。」黃蓉不懂他的禪理,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目,怔怔的望著他。一燈緩緩的道:「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,那一年是丁酉年,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、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年。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,他做了四年皇帝,出家為僧,把皇位傳位給姪兒聖德帝。後來聖德帝、興宗孝德帝、保定帝、憲宗宣仁帝,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,都是避位出家為僧,自太祖到我,十八代皇帝之中,倒有七位出家。」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,自然知道先代史實,郭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,心道:「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,我們已十分詫異,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,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還要好麼?」

  一燈大師又道:「我段氏因祖宗積德,在南方小國竊居大位。每一代都均知度德量力,實不足以當此大任,是以始終戰戰兢兢,不敢稍有隕越。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出則車馬,入則宮室,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麼?所以每到晚年,不免心生懺悔,回首一生功罪,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,作孽之務眾,於是往往避位為僧了。」說到這裏,抬頭向外,嘴角露著一絲微笑,眉間卻有哀戚之意,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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