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三三


  郭靖更不遲疑,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向後壁擊去,只聽轟隆一聲響喨,半堵土牆登時推倒。他俯身背起黃蓉,從半截斷牆上躍了出去,人在空中,那農夫出手如風,倏來抓他左腿。黃蓉左手輕揮,往農夫掌背「陽池穴」上拂去,這是她家傳的「蘭花拂穴手」,雖不及一燈大師反手點穴功夫的厲害,但這一拂輕靈飄逸,認穴奇準,卻也是非同小可。

  眼見她手指如電而至,那農夫吃了一驚,急忙回手相格,雖然穴道未被拂中,但就這麼慢得一慢,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後牆。他只奔出數步,叫一聲苦,原來禪院後面,盡是一人來高的荊棘,密密麻麻,倒刺橫生,實是無路可走,回過頭來,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,攔在身前。郭靖朗聲道:「一燈大師命我們下山,各位親耳所聞,卻為何違命攔阻?」

  那漁人瞪目而視,聲如雷震,說道:「我師慈悲為懷,甘願捨命相救,你……」靖蓉二人驚道:「怎地捨命相救?」那漁人與農夫同時「呸」的一聲,那書生冷笑道:「姑娘之傷是我師捨命相救,難道你們當真不知?」靖蓉齊道:「實是不知,乞道其詳。」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,不似作偽,向樵子望了一眼,樵子點了點頭,書生道:「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,須用一陽指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,方能療傷救命。自從全真教主王重陽仙遊,當今唯我師身有一陽指先天功。但用這功夫替人療傷,本人卻是元氣大傷,在五年內武功全失。」黃蓉「啊」了一聲,心中既感且愧。

  那書生又道:「五年之中,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,只要稍有差錯,不但武功難復,而且輕則殘廢,重則喪命。我師如此待你,你怎能喪盡天良,恩將仇報?」黃蓉掙下地來,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,嗚咽道:「伯伯活命之恩,實不知深厚如此。」

 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,臉色稍見和緩。那漁人問道:「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,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?」黃蓉怒道:「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?我爹爹是何等樣人,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?」那漁人作了一揖道:「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,在下言語冒犯,伏乞恕罪。」黃蓉道:「哼,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,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徒,總也有點兒苦頭吃。」

  那漁人一哂,道:「令尊號稱東邪,咱們想西毒做得出的事,令尊也能做得出,現下看來,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。」黃蓉道:「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?歐陽鋒那老賊幹了什麼啦?」那書生道:「好,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。回房再說。」

 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,分別坐下。漁樵耕讀四人所坐地位,若有意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,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,只微微一笑,也不說破。那書生道:「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麼?」黃蓉道:「那知道啊,難道一燈大師與這部真經又有什麼干係了?」那書生道:「華山首次論劍,是為爭奪真經,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,真經終於歸他,那是大家心悅誠服的,原無話說。那次華山論劍,各逞奇能,重陽真人對我師的先天功極為佩服,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,互相切磋功夫。」

  黃蓉接口道:「他師弟?是老頑童周伯通?」那書生道:「是啊,姑娘年紀雖小,識得人卻多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用讚我。」那書生道:「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,但我可不知他叫作老頑童。那時我師還未出家。」黃蓉道:「啊,那麼他是在做皇帝。」

  那書生道:「不錯,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裏住了十來天,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。我師將先天功的要旨訣竅,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,重陽真人十分喜歡,竟將他最厲害的一陽指功夫傳給了我師。他們談論之際,我們雖然在旁,只因見識淺陋,縱然聽到,卻也難以領悟。」黃蓉道:「那麼老頑童呢?他功夫不低啊。」那書生道:「周師叔好動不好靜,整日在大理皇宮裏東闖西走,到處玩耍,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。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的上賓,也就不加阻攔。」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,心道:「這正是老頑童的性兒。」

  那書生又道:「重陽真人臨別之際,對我師言道:『近來我舊疾又發,想是不久人世,好在一陽指已有傳人,世上自有剋制他之人,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。』這時我師方才明白,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,主旨是要將一陽指傳給我師,要在他死後,留下一個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。只因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,若說前來傳授功夫,只怕對我師不敬,所以先求我師傳他先天功,再以一陽指作為交換。我師知他這番心意之後,心中好生相敬,當即勤加習練。後來大理國發生了一件不幸之事,我師看破世情,落髮為僧。」黃蓉心想:「段皇爺皇帝不做,甘願為僧,那麼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,人家不說,可不便相詢。」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,忙向他使個眼色。郭靖「噢」的答應一聲,閉住了口。

  那書生神色黯然,想是憶起了往事,頓了一頓,才接口道:「不知怎的,我師練成一陽指的訊息,終於洩露了出去。有一日,我這位師兄,」說著向那農夫一指,繼續道:「奉師命出外採藥,在雲南西疆大雪山被人用蛤蟆功打傷。」黃蓉道:「那自然是老毒物了。」那農夫怒道:「不是他還有誰?先是一個少年公子和我無理糾纏,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,不許旁人採藥。我受了師父教訓,一再忍耐,那少年卻得寸進尺,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頭,才放我下山,我再也忍耐不住,和他動起手來。這少年功夫極是了得,兩人打了半天,只打得個平手。那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,一言不發,一掌就將我打成重傷。那少年命人背了我,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龍川寺外。」黃蓉道:「有人代你報了仇啦,這歐陽公子已被人殺了。」那農夫怒道:「啊,已經死了,誰殺了他的?」

  黃蓉道:「咦,別人把你仇家殺了,你還生氣呢。」那農夫道:「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。」黃蓉嘆道:「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。」那農夫道:「是誰殺的?」黃蓉道:「那也是個壞人,功夫遠不及歐陽公子,卻使詐殺了他。」

  那書生道:「殺得好!姑娘,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麼?」黃蓉道:「那有什麼難猜?憑西毒的功夫,只須兩掌,就將你師兄打死了,可是偏偏只將他打成重傷,又送到你師父門前,那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。依你們說,這一耗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,那麼下次華山論劍,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。」

  那書生嘆道:「姑娘果真聰明,可是只猜對了一半。那歐陽鋒的陰毒,人所難料。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後,玄功未復,竟然暗來襲擊,意圖害死我師……」郭靖插口問道:「一燈大師如此慈和,難道與歐陽鋒也結了仇怨麼?」那書生道:「小哥,你這話問得不對了。第一,慈悲為懷的好人,與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。第二,歐陽鋒要害人,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。只因他知一陽指是他蛤蟆功的剋星,就千方百計的要害死我師。」郭靖連連點頭,又問:「大師受了他害麼?」

  那書生道:「我師一見師兄身上傷勢,隨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,連夜遷移,總算沒給西毒找到。我們知他一不做,二不休,不肯就此罷手,於是四下尋訪,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祕的所在。我師功力復元之後,依我們師兄弟說,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賬,但我師力言得讓人處且讓人,不許我們出外生事。好容易安靜了十多年,那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。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,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,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,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,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。豈知人無害虎意,虎有傷人心,唉,我師終於還是遭了你們毒手。」說到這裏,劍眉忽豎,虎虎有威,慢慢站起身來,刷的一聲,腰間長劍出鞘,一道寒光,耀人眼目。

  漁人、樵子、農夫三人同時站起,各出兵刃,分守四角,宛似佈了陣勢。黃蓉道:「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,未知這一舉手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。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,亦是受旁人陷害。大師有恩於我,就算是全無心肝,也不能恩將仇報。」那漁人厲聲道:「那你為什麼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,引他仇人上山?」

 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,齊聲道:「沒有啊!」那漁人道:「還說沒有?我師一中毒,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,若非互有勾結,天下那有這等巧事?」黃蓉道:「什麼玉環?」那漁人怒道:「還在裝癡喬獃!」雙手鐵槳一分,一槳橫掃,一槳直戳,分向靖蓉二人打到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