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〇〇


  那老人打量郭靖裝束,放下鐵叉,還了一禮,道:「老漢胡言亂道,客官莫怪。要是不嫌污穢,就請入內奉茶。」郭靖謝了,先討些草料餵了馬,這才進屋,只見屋內片塵不染,清潔異常,心中微感詫異,剛好坐定,卻聽門外馬蹄聲急,三騎馬奔到屋外,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:「秦老頭兒,給蛇還是給女孩兒啊?」又一人道:「我們饒得你,太爺可饒不了我們,快滾出來!」刷的一響,馬鞭梢捲在屋頂茅草,扯下了一片。

  那秦老漢走到內室門外,低聲道:「琴兒,快從後門逃到林子裏去,今晚別出來,明日你自回廣東去吧。」一個少女聲音哭道:「爺爺,我跟你死在一塊。」秦老漢頓足道:「快走,快走,要逃不走啦!」只見一個青衣少女從內室出來,摟住爺爺,秦老漢沒命價推她,但聽得忽喇一聲,柴扉被人推倒,三條漢子搶了進來,當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漢後領,往地下一擲,另一手已將少女摟住在懷裏。那少女嚇得呆了,做聲不得。

  郭靖打量進來的三人,見當先的是個縣衙門的都頭,另外兩個卻是士兵。那都頭抱起少女,笑道:「秦老漢,咱們奉著縣太爺的差遣,你可怨怪不得。你今晚送到二十條蛇兒,還你一個黃花閨女,明朝送到,只怕來不及啦。」說著哈哈大笑急步出門。

  秦老漢大叫一聲,挺叉追出,和身向那都頭背後刺去,那都頭閃過身子,抽出腰刀,在叉桿上猛砍一刀。秦老漢拿捏不住,嗆啷一聲,鐵叉落在地下。那都頭橫腿一掃,將秦老漢掠倒在地,喝道:「你這老狗,若再囉嗦,休怪我刀不生眼。」秦老漢見孫女在他臂彎之中,驚得暈了過去,自己已不想活命,抓住都頭的右腿,狠狠咬了一口。

  那都頭吃痛,一聲吼叫,反過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漢額頭,登時血流披面。但秦老漢牙齒牢牢咬住,死也不肯放口。兩名士兵上前相助,一個踢,一個拉,那都頭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擊打,眼見秦老漢性命不保。

  當那都頭來強搶少女之時,郭靖已是十分氣恨,只是他性子遲緩,出手較慢,這時再也忍耐不得,一縱上前,一手一個,先抓住兩名士兵的背心,遠遠擲出。那都頭一刀背正向秦老漢打去,郭靖左手掌緣在刀背上一格,向前一推,那刀反砍上去,噗的一聲,砍在那都頭額骨之上。郭靖右手奪過少女,左腿起處,踢在都頭的臀上。

  這一腿勁力好大,那都頭肥肥一個身子立時飛起,豈知秦老漢兩排牙齒深陷都頭腿肉之中,雙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,都頭身子飛起,帶著秦老漢也飛了出去。郭靖吃了一驚,心想秦老漢年已衰邁,這一跌下來,只怕當場就要一命鳴呼,不及放下手中少女,抱著她縱身而起,如一頭大鳥般撲上前去,搶著抓住都頭的衣領,一把提起,叫道:「老丈,你饒了他吧!」秦老漢勢如瘋虎,神智已然胡塗,直待那少女連叫:「爺爺!爺爺!」方才放開牙齒,滿嘴鮮血,抬起頭來。郭靖左手向外一揮,將那都頭擲得在地下連翻幾個筋斗。那都頭只怕郭靖上前追打,賴著不敢起身。兩名士兵見郭靖不再過來,這才上前將他扶起,三人馬也不敢騎,一蹺一枴的去了。

  郭靖放下少女,扶起秦老漢。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幾眼,心中好生感激,只是怕羞,卻不說話,取出手帕給爺爺抹去臉上血漬。秦老漢雖然受傷不輕,但見孫女未被搶去,精神大振,突然爬在地下,向郭靖連連磕頭,那少女跟著跪下。郭靖急忙扶起,說道:「老丈不須多禮,小人生受不起。」

  秦老漢請郭靖回入茅屋,那少女捧出一碗茶來,放在郭靖面前,低聲道:「恩人請用茶。」郭靖起身謝過。秦老漢道:「不敢請問恩人尊姓大名。」郭靖說了。秦老漢道:「若非恩人相救,老漢祖孫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。」當下說出一番話來。

  原來秦老漢本是廣東人,因在故鄉受土豪欺壓,存身不住,攜家逃來江西,見這林邊有些無主荒地,就與兩個兒子開墾起來。

  豈知那森林是個毒蛇出沒之處,不到兩年,他兩個兒子、一個兒媳婦全被毒蛇咬死,只剩下秦老漢和一個孫女南琴。秦老漢氣憤不過,回到廣東去學了捕蛇之法,在林中大殺毒蛇,給兒子媳婦報仇。不久他開墾的荒地又被縣中豪紳佔了,沒了生業,就以出售蛇膽蛇酒為生。好在這林中毒蛇奇多,又無旁人相爭,祖孫二人相依為命,這八九年來倒也有口苦飯吃。到了去年秋間,縣中來了一位姓喬的太爺。不知怎的,這位喬太爺偏喜毒蛇,先尚出錢買蛇,後來說道,人人都繳錢糧,秦老漢怎能不繳,限他每月繳納毒蛇二十條,算是錢糧。秦老漢無奈,只得多辛苦一些,又教會了孫女相助,每月也就照數繳納。那知到了今年春間,林中毒蛇忽然越來越少。本來遍地皆是,現下要找半日,翻石撥草,才找到一條。四月、五月勉力對付了,六月份的二十條毒蛇竟沒能湊齊。喬太爺聽說秦老漢的孫女美貌,乘機命人來說了幾次,要納她為妾。秦老漢那裏肯依,這日太爺竟派了都頭前來強搶,說是相抵蛇數。

  郭靖聽了嗟嘆不已,用過晚飯,秦老漢請郭靖安歇。南琴點了油燈,引郭靖入房,低聲道:「荒野之地,甚是污穢,恩人莫怪。」郭靖道:「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。」南琴道:「小女子那敢如此稱呼……」只聽得外面傳來幾聲極尖厲的鳥鳴之聲。南琴吃了一驚,手一側,把燈油潑了少些在地。

  那鳥聲甚是奇特,郭靖聽了似覺全身發癢,胸口作嘔,說不出的不好受,問道:「姑娘,那是什麼鳥兒?」南琴低聲道:「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鳥啦。」郭靖奇道:「吃毒蛇的鳥?」南琴道:「是啊,林子中的蛇兒都給這鳥吃完啦,害得爺爺這麼慘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不想法兒把這鳥除去?」南琴臉色微變,忙道:「恩人悄聲。」走過去掩上了窗子,說道:「神鳥通靈性的,給牠聽見了可不得了。」

  郭靖大奇,道:「什麼?那鳥能聽咱們說的話。」南琴正待回答,秦老漢在隔室聽見兩人對答,走到房門口低聲道:「晚上不便多談,明兒老漢再與恩人細說。」當下道了安息,攜了孫女的手出房去了。

  郭靖見他臉上神色驚恐,更感奇怪,睡在床上,思念黃蓉現下不知身在何處,將來和她相見時不知她對自己如何,心中思潮起伏,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,將到子夜,突然間聽得咕、咕、咕的響了三聲,正是適才那鳥的鳴叫,郭靖胸口煩惡,心想反正安睡不得,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鳥兒是何等模樣,當下悄悄起身,躍出窗子,正要向那鳥鳴之處走去,忽聽背後一人低聲道:「恩人,我和你同去。」郭靖回頭,見南琴披散頭髮,站在月光之下。

  她這副模樣,倒有三分和梅超風月下練功的情狀相似,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,只是這少女膚色極白,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難見陽光之故,這時給月光一映,更增一種飄渺之氣。她雙手各拿著一個圓鼓鼓的黑物,慢慢走到郭靖身前,低聲道:「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鳥麼?」郭靖道:「你千萬別再叫我恩人啦。」南琴臉上現出羞色,輕輕叫了聲:「郭大哥。」郭靖將手中弓箭一揚道:「我去射死那鳥,好讓你爺爺再捉毒蛇。」南琴忙道:「悄聲!」一面將手中黑物舉了起來,道:「罩在頭上,以防不測。」語聲顫動,顯得極是不安。郭靖一看,見是一隻鐵鑊,甚是不解。

  秦南琴將左手中鐵鑊罩在自己頭頂,低聲道:「那神鳥來去如風,善啄人目,厲害得緊。牠耳朵極靈,一聽見人聲,立時飛到。郭大哥,您務須小心在意。」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樣兇猛的大鵰,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,那食蛇怪鳥縱然靈異,左右也不過是隻扁毛畜生,又何懼之有?但見南琴甚是關切,不忍拂她之意,也就將鐵鑊罩在頭頂。南琴當先領路,兩人走到樹林。

  還未走到林邊,聽那怪鳥又是咕、咕、咕的叫了三聲,突然異聲大作,有似風撼長林,萬木齊振。南琴脫口叫道:「奇怪,怎麼有這許多蛇兒?」郭靖聽這聲音似是白駝山的蛇陣,微一凝神,聽得遠處傳來數人吹哨呼斥,正是那些白駝山的蛇奴在驅趕蛇群,只是這些人聲音極為惶急,似乎蛇群突然不聽號令,約束不住。郭靖拉著南琴手臂,飛步入林,見左首一株古槐枝幹挺拔,樹葉茂密,足可容身,當下手臂一長,摟在南琴腰間,躍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幹。

  剛好坐定,那怪鳥又叫了三聲,這次聲音近了,聽來更是鋒銳刺耳,片刻之間,林緣萬頭起伏,蛇群大至。郭靖曾數次遭遇這蛇群的陣仗,倒也不覺怎樣,南琴卻從未見過如此聲勢,只驚得心跳足軟,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,那敢放手,但見蛇群從西撲到,一入林中,立時四面八方的亂蹦亂竄,似乎地下燙熱異常,停身不住一般。月光之下,成千成萬的青蛇黑蛇躍起跌落,跌落躍起,竟無片刻安靜,有如一大鍋泡沫翻騰的沸水,蔚成奇觀。

  蛇群洶湧而來,無窮無盡,同時眾蛇奴的哨聲也是響成一片。只見七八名白衣男子搶進林來,手持長桿拚命揮打,卻那裏再能將蛇群列成隊形。郭靖惱恨歐陽鋒歹毒,見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狽,不由得暗暗高興,心道:「只可惜蓉兒不在這兒,見不到這番情景。」

  南琴偷眼瞧郭靖,見他臉露微笑,好生佩服他的大膽,突然間耳鼓一震,全身毛髮直豎,原來那怪鳥忽發奇聲。說也奇怪,蛇群登時伏在地下,一動不動。剛才群蛇飛騰跳躍固然令人驚心動魄,而這時萬蛇齊僵的情景,卻更顯得怪異。

  那些白衣男子舞動長桿,口中哨子吹得愈急,群蛇卻毫不理會。眾蛇奴中一人做個手勢,餘人登時挺桿而立,停哨不吹。那首領向空作了個揖,高聲叫道:「咱們是白駝山歐陽先生手下,道經貴地,有眼不識泰山,不曾拜訪英雄好漢,請瞧在歐陽先生臉上,高抬貴手。」

  郭靖見他疑神疑鬼,暗暗好笑,卻不理會。那人見無人回答,隔了半晌,又說了一遍。這次說話兇得多了,隱隱含有威嚇之意,一面四下留神打量,瞧見了地下樹影之中郭靖與南琴二人的影子。這人極是陰險,當下假作不知,反而背向古槐,低了頭打拱作揖,突然間一聲大喝,雙手向後齊揚,四枚銀梭激射而出,向槐樹上射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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