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九九


 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,見郭靖躊躇沉思,好生為難,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,滿腔忿怒,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,雙手持定,朗聲說道:「郭靖安答,男子漢橫行天下,行事一言而決!你既對我妹子無情,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?你我兄弟之義,請從此絕!幼時你曾捨命助我,又救過我爹爹和我的性命,咱們恩怨分明,你母親在北,我自當好生奉養,你若要迎她南來,我也派人護送,決不致有半點欠缺,大丈夫言出如山,你放心好啦。」說罷拍的一聲,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,投在馬前。

 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,郭靖心中一凜,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,心道:「大丈夫言出如山,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,言而無信,何以為人?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,縱然蓉兒恨我一世,那也顧不得了。」當下昂然說道:「黃島主,六位恩師,拖雷安答和哲別、博爾傑兩位師父,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,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。」

 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,無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。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,江南六怪暗讚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,黃藥師側目冷笑。黃蓉傷心欲絕,隔了半晌,走上幾步,細細打量華箏,見她身子健壯,劍眉大眼,滿臉英氣,不由得嘆了口長氣,道:「靖哥哥,我懂啦,她和你是一路人。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鵰,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。」

  郭靖走上一步,握住她一隻小手,道:「蓉兒,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,但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,你是明白的。就是把我千刀萬剮,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,我心中仍是只有你。」黃蓉眼中含淚,道:「那麼為什麼你說要娶她?」郭靖道:「我是個蠢人,什麼事理都不明白。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,決不能反悔。可是我也不打誑,不管怎樣,我心中只有你。」

  黃蓉心中迷茫,又是喜歡,又是難過,淡淡一笑道:「靖哥哥,早知如此,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,那豈不是好?」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,喝道:「這個容易。」袍袖一揚,一掌向華箏公主劈去。

 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,見他眼露冷光,已知起了殺機,在他手掌拍出之前,搶著攔在頭裏。黃藥師怕傷了愛女,掌勢稍緩,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,將她扯下馬來。只聽砰的一聲,黃藥師這一掌打在馬鞍之上,最初一瞬之間,那馬並無異狀,但漸漸垂下頭來,四腿彎曲,縮成一團,癱在地下,竟自死了。這是一匹蒙古名馬,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,卻也是匹筋強骨壯,身高膘肥的良駒,黃藥師一舉手就將牠斃於掌下,武功確是深不可測。拖雷與華箏都是心中怦怦亂跳,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在華箏身上,那還有命麼?

 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,楞了一楞,隨即會意,知道若是自己將華箏殺了,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。在他想來,翻臉就翻臉,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?但一望女兒,見她臉上神色悽苦,卻又隱隱是纏綿萬狀、難分難捨之情,心中不禁一寒,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。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,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,雖然時隔十五年,每日仍是如在目前,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,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,愛之入骨,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癡情的性兒,無可化解,當下嘆了一口長氣,吟道:「且夫天地為爐兮,造化為工!陰陽為炭兮,萬物為銅!」黃蓉怔怔站著,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。

 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,低聲道:「他唱些什麼?」朱聰也低聲道:「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文章中的話,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,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。」韓寶駒啐道:「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,還有什麼苦惱?」朱聰微微一笑,卻不答話。

  黃藥師柔聲道:「蓉兒,咱們回去吧,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。」黃蓉道:「不,爹,我還得到岳州去,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。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道:「做叫化子的頭兒,囉唆得緊,也沒什麼好玩。」黃蓉道:「我答允了師父做的。」黃藥師微一沉吟道:「那也好,你做幾天試試,若是嫌髒,那就立即傳給別個吧。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?」

 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,見他凝視著自己,目光中愛憐橫溢,深情無限,回頭向父親道:「爹,他要娶別人,那我也嫁別人。他心中只有我一個,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。」黃藥師道:「哈,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,那倒也不錯。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。」黃蓉道:「哼,誰敢攔我?我是你的女兒啊。」黃藥師道:「傻丫頭,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。」黃蓉悽然道:「爹,他這樣待我,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?」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,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,卻也不由得聽得呆了。須知有宋一代,最考究禮教之防,那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,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,是以被人送了個稱號叫做「東邪」。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,心想夫婦自夫婦,情愛自情愛,小小腦筋之中,那裏有過什麼貞操節烈的念頭。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,旁人聽來自是要撟舌難下,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,宛如家常閒話一般,柯鎮惡等縱然豁達,也不免暗暗搖頭。

 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,要想表白幾句安慰黃蓉,可是他本就木訥,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麼好。黃藥師望望女兒,又望望郭靖,仰天一聲長嘯,聲振林梢,山谷響應,驚起一群喜鵲,繞林而飛。黃蓉叫道:「鵲兒鵲兒,今晚牛郎會織女,還不快造橋去!」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,一擲而出,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,全都死在地下。他轉過身子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

 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,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,心中自是歡喜,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,放在嘴邊親了一親還給郭靖,說道:「安答,盼你大事早成,北歸相見。」華箏道:「這對白鵰你帶在身邊,你要早日回來。」郭靖點了點頭,從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,說道:「你對我媽說,我必當用爹爹的兵器,手刃仇人。」哲別、博爾傑二人也和郭靖別過,四人連騎出林。

  黃蓉見這四個蒙古人離去,郭靖卻仍站在當地,淒然道:「靖哥哥,你也去吧,我不怪你就是。」

  郭靖道:「蓉兒,那竹杖給楊康拿了去,你爹爹說丐幫的事只怕有變,今晚咱們去找師父,明兒我和你同去。」黃蓉搖了搖頭,道:「你一個兒找師父去吧。」取出插在腰間的郭靖那把匕首,放在地下,解開背上包裹,拿出一卷畫,道:「這是我爹爹給你的。」又把包中五色繽紛的貝殼分了一半,道:「這是咱倆在那島上一起揀的,分一半給你。」打量一下攤開的包袱,見其中只有郭靖當日所贈的一件貂裘,以及若干碎銀和替換衣服,笑了一笑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物事給你。」緩緩結好包袱揹在背上,轉身便走。郭靖牽了紅馬,追上去叫道:「你騎這馬吧。」黃蓉又笑了笑,卻不答話,揚長而去。

  郭靖追了幾步,停步不追,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,只怔怔的發呆。韓小瑩道:「靖兒,你打算怎地?」郭靖呆了一呆道:「我要到宮中去找洪師父。」柯鎮惡道:「那也是應當的。黃老邪到我們家裏去驚動過了,家人必定甚是記掛,我們今日就要回去。你接了洪師父,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。」郭靖答應了,當下與六位師父拜別,收了匕首、貝殼等物,返回臨安。

  這晚郭靖重入大內,在御廚周圍細細尋找,卻那裏有洪七公的影子,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。第二晚又去尋找,仍是毫無頭緒,心想:「憑我這塊料子,這裏就有什麼蛛絲馬跡,也必瞧不出來。且去追上蓉兒,助他辦了丐幫的公幹,再和她同來尋訪。」

  這日是七月初九,距丐幫岳州之會,已只六日,好在汗血寶馬日行千里,郭靖縱轡西行,只一日,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內。此時中國之半已屬金國,東劃淮水,西以散關為界,南宋所存著只兩浙、兩淮,江南東西路,荊湖南北路,西蜀四路,福建、廣東、廣西,共十五路而已,正是國勢衰靡,版圖日蹙。

  郭靖沿途留心黃蓉蹤跡,不時放出白鵰前後查察,這日來到隆興府武寧縣,眼見離岳州不遠,於是勒馬緩緩行去。黃昏時分,只見前頭黑壓壓一片猛惡林子,林後又是一座長嶺,一路上道路極為崎嶇,想來嶺上更是不便行走,郭靖見天色已晚,尋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過嶺,且找個安穩所在歇宿,轉到林邊,忽見一道矮矮竹籬,心中大喜:「既有竹籬,必有人家。」循著竹籬轉過一排蒼柏,果見三間茅屋,郭靖牽馬走近,卻聽得茅屋中傳出一個女子的隱隱哭聲。

  郭靖駐足不前,心道:「人家既有傷心之事,卻也不便打擾。」正想回頭,那茅屋中之人已聽到馬嘶鵰鳴,呀的一聲,開了柴扉,出來一個身形傴僂的白髮老頭,手中拿著一柄長長鐵叉,站在門口,厲聲喝道:「狗官,蛇兒沒有,女孩兒更沒有,就只老頭兒一條老命!」

  郭靖一怔,知他誤會,忙唱個肥喏,說道:「老丈,小人是過往客人,錯過了宿頭,想在府上打擾一宵。若是不便,小人這就便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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