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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


 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,茶飯無心,直守到初七午夜,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嘯,一前一後,倏忽間到了店外。

 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之上養氣修性,尹志平功力較低,已自睡了,聽了嘯聲,一齊躍起。馬鈺道:「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。各位師弟,小心在意了。」

 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,這七日七夜之中,他不但將內傷逐步解去,使外傷創口癒合,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,也均大大進了一層。這最後幾個時辰,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,黃蓉聽到馬鈺的話,心中大為擔憂:「來的若是爹爹,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,我又不能出來言明真相,只怕七子都要在傷在爹爹手裏?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,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,他若挺身而出,不但全功盡棄,性命也自難保。」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:「靖哥哥,你務必答應我,不論有何重大事端,千萬不可出去。」

  郭靖剛點了點頭,嘯聲已來到門外。丘處機叫道:「譚師哥,佈天罡北斗!」郭靖聽到「天罡北斗」四字,心中一凜,暗想:「九陰真經中數次提到『天罡北斗大法』,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,經中並未載明這天罡北斗是何等樣事,這倒要見識見識。」忙湊眼到小孔上去張望。

 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,只聽得砰的一聲,大門震開,一個道人飛身搶入。但見他道袍揚起,左腳已經跨進門檻,忽爾一個踉蹌,又倒退出門,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,動手襲擊,丘處機與王處一身形一晃,同時站在門口,袍袖揚處,雙掌齊出。蓬的一響,與門外敵人掌力一接,丘王二人退了兩步,敵人也倒退兩步,譚處端乘這空隙竄進門來。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,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,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,不知被敵人用什麼兵刃折斷了。

  譚處端一進門,一言不發,立即盤膝坐下,馬鈺六等六人也均坐定。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:「譚老道,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的份上,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。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麼?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,說給黑風雙煞的鐵屍聽聽。」

  靜夜之中,聽著梅超風這梟鳴般的聲音,雖當盛暑,眾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。

  她說話一停,突然靜寂無聲,門外蟲聲唧唧,清晰可聞,過了片刻,只聽得格格一陣響,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,看來她立時就要衝進來動手。又過片刻,卻聽一人緩吟道:「一住行窩幾十年。」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,語調甚是平和沖謙。譚處端接著吟道:「蓬頭長日走如顛。」聲音卻甚粗豪。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,見他臉上筋肉虯結,濃眉大眼,身形十分魁梧。原來譚處端未出家時是山東的鐵匠,性情直率,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。

 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,面目宛似一隻猿猴,卻是長生子劉處玄,只聽他吟道:「海棠亭下重陽子。」他身材雖小,聲音卻極洪亮。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:「蓮葉舟中太乙仙。」玉陽子王處一吟道:「無物可離虛殼外。」廣寧子郝大通吟道:「有人能悟未生前。」清靜散人孫不二吟道:「出門一笑無拘礙。」馬鈺收句道:「雲在西湖月在天!」

 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,個個中氣充沛,內力深厚,暗暗心驚:「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?不,除了馬鈺,餘人聲音截然不對。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,曾聽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。她眼睛雖瞎,耳音卻極靈敏,記心又好,聲音一入耳中,久久不忘。她此時尚不知當日是馬鈺故佈疑陣騙她,只覺今日這七人的話聲,除馬鈺之外,餘人與她在懸崖上所聽到的都不相同,當下朗聲說道:「馬道長,別來無恙啊!」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,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,卻也知道好歹。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,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,他俠義心腸,上前除害,那知一交手卻不是她的敵手。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,顧念馬鈺之情,只將他打傷,卻未下殺招,一路追趕至此。

  馬鈺道:「托福托福!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,尊師就快到了吧?」梅超風一怔道:「你們找我師父作甚?」丘處機性烈如火,叫道:「好妖婦,快叫你師父來,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。」梅超風大怒,叫道:「你是誰?」丘處機道:「丘處機!聽見過麼?」

  梅超風一聲怪叫,身形縱起,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,左掌護身,右抓迎頭撲下。郭靖知道梅超風的本領,這一撲下來委實難當,丘處機本領雖高,卻也不能硬接硬架,那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,既不抵擋,又不閃避。郭靖暗叫:「不妙!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?」

  眼見梅超風這一抓要抓到丘處機頂心,突然間左右兩股掌風並力撲到,原來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。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,左掌橫揮,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,豈知這二人掌力一合流,一陰一陽,相輔相成,力道竟是大得出奇,遠非兩人掌力相加之可比。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一激,登時向上彈起,右手急忙變抓為掌,一揮之下,身子向後翻出,落在門檻之上,不禁大驚失色,心想:「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,決非全真七子之輩。」叫道:「是洪七公、段皇爺在此麼?」

  丘處機笑道:「咱們只是全真七子,有什麼洪七公、段皇爺?」梅超風大惑不解:「譚老道非我之敵,怎麼他師兄弟中有這等高手?難道同門兄弟,高低強弱竟懸殊至斯?」

  她被劉處玄、王處一二人掌力震盪彈出,固然是驚疑不已,郭靖在隔室旁觀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他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,最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。雖然二人合力,也決不能輕輕一揮,就將她彈了出去。這等功夫,只有出諸周伯通、洪七公、黃藥師、歐陽鋒等人,方始不奇,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領?

  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,除了師父之外,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,越是受挫,越要蠻幹,當下微一沉吟,探手腰間,解下毒龍銀鞭,叫道:「馬道長,今日要得罪了。」馬鈺道:「好說!」梅超風道:「我要用兵刃啦,你們也亮刀劍吧!」王處一道:「咱們是七個,你只一個人,又加眼睛不能見物,全真七子再不肖,也不能跟你動兵器。咱們坐著不動,你進招吧!」梅超風冷冷的道:「你們坐著不動,想抵擋我的銀鞭?」丘處機罵道:「好妖婦,今夜是你的畢命之期。還多說什麼?」梅超風哼了一聲,手一揮,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,鞭頭直指孫不二。

 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,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,全真七子竟敢坐著不動,空手抵擋,這倒要瞧瞧他們用的是怎等樣手段,拉了郭靖一把,叫他將小孔讓她瞧。她一見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,心中一楞:「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!嗯,不錯,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佈天罡北斗。」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,黃蓉幼時,夏夜乘涼,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,指講天上星宿,此時一看,只見七位道人正佈成北斗七星之形。

  那七人馬鈺位當天樞,譚處端位當天璇,劉處玄位當天璣,丘處機位當天權,四人組成斗魁;王處一位當玉衡,郝大通位當開陽,孫不二位當搖光,三人組成斗柄。天上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,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,最為衝要,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,斗柄中以玉衡為主,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。

  黃蓉目光銳敏,心思機伶,郭靖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,她一瞥之下,即已發覺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連成一起,就如她相助郭靖療傷一般。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,去勢雖慢,可是極為狠辣,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。黃蓉順著鞭梢望去,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,心中暗暗稱奇:「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,怎麼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?」原來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,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。孫不二紀念先師,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。

  銀鞭去得雖慢,卻帶著一般風聲,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骷髏的牙齒,忽然那銀鞭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,猛地回竄,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射過去。

  毒龍鞭這一回竄,去勢奇快,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一震,立覺風聲撲面,忙一低頭,那銀鞭已擦髮而過,心中叫聲:「好險!」回鞭橫掃。這一招,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,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動,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。數招一過,黃蓉看得清楚,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,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。她微一思索,已知其中奧妙:「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。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,梅師姊那能抵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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