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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


  馬鈺一擺手,眾人都進店堂坐定。丘處機道:「喂,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,還是叫楊康哪?」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珠精光閃射,盯住了自己,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,立時有性命之憂。忙道:「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、王師叔的指點,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裏,認賊作父。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。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。」丘處機聽他如此說,心中甚喜,點了點頭,臉色大為和緩。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後不肯應承親事,此時見二人同在一起,也消了先前的惱怒之心。

  丘處機一轉頭,見到地下的一柄短戟,認得是郭嘯天的舊物,拾在手中,往覆撫挲,大是傷懷,黯然說道:「十九年前,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,忽忽十餘年,故物仍在,故人卻已歸於黃土。」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,心想:「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,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。」

 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,楊康仍然胡謅一番。馬丘王三位道人都與郭靖有舊,均各嘆息不止。談論了一會,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、華箏,頗有點心神不寧。王處一望望他,又望望穆念慈,道:「你倆已成了親麼?」楊康道:「還沒有。」王處一道:「還是早日成了親吧。丘師哥,你今日替他們作主,辦了這事如何?」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,心想:「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?」只聽楊康喜道:「全憑師尊作主。」穆念慈卻朗聲道:「須得先依我一件事,否則寧死不從。」

  穆念慈自幼跟隨義父在江湖奔走,性子爽快,自與程瑤迦大不相同。丘處機聽了,微微一笑,道:「好,是什麼事,姑娘你說。」穆念慈道:「我義父是完顏烈那奸賊害死的,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,我方能與他成親。」丘處機擊掌叫道:「照啊,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。康兒,你說是不是?」

  楊康大感躊躇,正自思索如何回答,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「蓮花落」的調子,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:「老爺太太行行好,賞賜乞兒一文錢。」穆念慈聽那聲音有些耳熟,一轉頭,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,一個又高又胖,一個又矮又瘦,那高大的總有矮小的四個人那麼大。這兩人身材特異,雖然事隔多年,穆念慈仍然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個乞丐,洪七公喜她心好,因此傳過她三天武功。她要待上前招呼,但這兩丐進門之後,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杖,互相望了一眼,走到楊康跟前,雙手交胸,躬身行禮。

  馬鈺等一見這兩個乞丐進來,瞧他們步履身法,就知武功高強,又見他們每人背上都背負了八隻麻袋,更知這二人在丐幫中班輩甚高,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,卻是大為不解。那瘦丐道:「有一位兄弟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,咱們四下探訪,幸喜在此得見,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?」楊康雖然拿杖在手,但對竹杖來歷卻全然不曉,聽了瘦丐的話,不知如何回答,只是隨口「嗯」了幾聲。

  丐幫中規矩,見了綠竹杖如見幫主本人。二丐見楊康對他們不加理睬,更是恭敬。那胖丐道:「岳州之會,時日已甚緊迫,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。」楊康越來越是胡塗,又「哼」了一聲。那瘦丐道:「弟子為了尋訪幫主的法杖,耽攔了時日,現下立即就要趕路。尊駕如也今日上道,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。」

 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,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,乘此機會,向馬鈺等五人拜倒,說道:「弟子身有要事,不能隨侍師尊,伏乞恕罪。」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,素知丐幫聲勢雄大,是天下第一個大幫會,幫主洪七公又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,自是不便攔阻,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。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,知他們是楊康師執,更是謙抑,口口聲聲自稱晚輩。

  穆念慈一提往事,二丐立即認出,神態更是大為親熱,因她與丐幫本有淵源,邀她同赴岳州之會。穆念慈一來好奇心起,二來也確願與楊康同行,當下點頭答允,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,出門而去。

 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,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,直到次日午夜,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。孫不二道:「郝師哥回來啦!」

  全真四子原本都盤膝坐在店堂之中練氣用功,聽到廣寧子郝大通的嘯聲,馬鈺也低嘯一聲。門口人影一閃,郝大通飄然進來。黃蓉未曾見過此人,湊眼往小孔中張望。這日正是七初五,一彎新月,恰在窗間窺人,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,狀貌似是個官宦,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,至肘而止,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。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,精研易理,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。當時王重陽脫下身上衣服,撕下兩袖,賜給他穿,說道:「勿患無袖,汝當自成。」「袖」與「授」音同,意思是說,師父授他的心法雖然不多,但他自行鑽研,也能成道。他記念師父,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。

  丘處機最是性急,問道:「周師叔怎樣啦?他是跟人鬧著玩呢?還是當真動手?」郝大通搖頭道:「說來慚愧,小弟功夫淺薄,只追出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。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前頭。」馬鈺點頭道:「郝師弟辛苦啦,坐下歇歇。」郝大通盤膝坐下,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,又道:「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,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。小弟上去一交談,果真不錯。」丘處機喜道:「啊,那好極啦,現下六怪在那裏?」郝大通道:「他們剛從桃花島回來。」丘處機吃了一驚,道:「六怪好大膽子,竟上桃花島去啦,難怪咱們找不著他們。」郝大通道:「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,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,是以赴桃花島踐約,那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。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,說一二日後當即過來拜訪。」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,心中喜慰不勝,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,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。

  第六日午後申牌時分,村東嘯聲響起。丘處機道:「劉師弟陪了一位高手同來,那是誰啊?」五個道人一齊站起,尹志平跟在後面,迎出門去。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頭,走到店前,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,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。只聽劉處玄道:「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,咱們今日有幸拜見,真是緣法。」

  黃蓉聽了,險險笑出聲來,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。郭靖也覺好笑。兩人都想:「且看這欺世盜名的老傢伙又如何朦騙這些全真道人。」只聽馬鈺、丘處機等言辭中對裘千仞都十分恭謹,裘千仞卻信口胡吹,說到後來,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師叔周伯通。裘千仞道:「老頑童麼?他早給黃藥師殺了。」眾人大吃一驚。劉處玄道:「不會罷?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,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,沒追趕得上。」

  裘千仞一呆,笑而不答,心中盤算如何圓謊。丘處機搶著問道:「劉師弟,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?」劉處玄道:「一個穿白袍,另一個穿青布長袍。他們奔得好快,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,像是一具僵屍。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,立即接口道:「是啊,殺死老頑童的,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。別人那有這等本事?我要上前勸阻,可惜已遲了一步。」

  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名頭極大,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開河,一剎時人人悲憤異常。劉處玄道:「譚師哥腳程比我快,或許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。」孫不二道:「莫要譚師哥也遭了老賊……」她說到這裏,容色悽慘,住口不語了。丘處機拔劍而起,叫道:「咱們快去救人報仇!」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,忙道:「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,眼下就會找來。這黃老邪奸惡之極,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,我這就找他去,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是。」

  眾人一來尊他是前輩,不便違拗他的言語,二來也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,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,等候敵人,當下一齊躬身道謝,送出門去。

  裘千仞跨出門檻,回身左手一揮,道:「不必遠送。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,我卻有制他之術。你們瞧!」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,劍頭對準自己小腹,「嘿」的一聲,直刺進去。眾人齊聲驚呼,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,已有大半沒入腹中。裘千仞笑道:「天下任何利器,都傷我不得,各位不須驚慌。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,黃老邪找到此間,各位不必與他動手,以免損折,等我回來制他。」

  丘處機道:「師叔之仇,做弟子的不能不報。」裘千仞嘆了口氣,道:「那也好,這是劫數使然。你們要報此仇,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。」馬鈺道:「請裘老前輩指點。」裘千仞臉色鄭重,道:「一見黃老邪,你們立即合力殺上,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,否則此仇永遠難報,要緊要緊!」說罷轉身而去,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。

  眾人相顧駭然,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,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,實是聞所未聞,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練到了深不可測之境。那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:他那柄劍共分三截,劍尖上微一受力,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,劍尖嵌入腰帶夾縫,旁人遠遠瞧來,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。他受完顏洪烈之聘,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,以利金人南下,是以一遇機會,立即傳播謠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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