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八九


  楊康笑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。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,只待他伸手來摸,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。楊康哈哈笑道:「歐陽先生,你再喝一碗酒,我就對你說你猜得對不對。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好!」端起碗來。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,見他仰起了頭喝酒,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,勁透臂,臂達腕,牙齒一咬,向前猛送,噗的一聲,直刺入歐陽公子小腹之中,沒入五六寸深,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。

  這一下事起倉卒,黃蓉、郭靖、陸冠英、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,只知異變已生,卻未見桌底下之事。歐陽公子雙臂一振,將穆程二人雙雙翻下板凳,手中酒碗隨即擲出,楊康頭一低,嗆啷一響,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,足見這一擲之勢,力道大得驚人。楊康就地一滾,本擬滾出門去,那知門口被棺木阻住,他翻身站起,回頭一望,只見歐陽公子雙手撐住板凳,身子向前,臉上似笑非笑,雙目凝望自己,神色甚是怪異。

 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,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,但被他兩眼目不轉睛的盯住了,身子竟似動彈不得。歐陽公子仰天打個哈哈,笑道:「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,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。只是有一件事我卻不解,小王爺,你為什麼要殺我?」楊康雙足一點,身子躍起,要想逃到門外,再答他的問話,人在半空,突聽身後呼的一響,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,再也無法向前,騰的一下,與歐陽公子同時坐在棺上。

  歐陽公子笑道:「你不肯說,是要我死不瞑目麼?」楊康落入了他的掌握,知道萬難倖免,冷笑一聲道:「好吧,我對你說。你知道她是誰?」說著向穆念慈一指。

  歐陽公子一轉頭,見穆念慈提刀在手,要待上前救援,又怕他傷了楊康,關切之容,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,心中立時恍然,笑道:「她……她……」忽然咳嗽起來。

  楊康道:「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你兩次強加戲侮,我豈能容你?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正是,咱們同赴陰世吧。」高舉了手,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,一掌就要拍落,穆念慈驚叫一聲,急步搶上前來相救,但已自不及。楊康閉目待斃,只等他這一掌拍將下來,那知過了好一陣,頭頂始終無何知覺,一睜眼,見歐陽公子臉上笑容未歛,但抓住自己後頸的那隻手卻已放鬆。他輕輕一掙,歐陽公子跌下棺蓋,原來已經氣絕而斃。

 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,相互奔近,四手相拉,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,望著歐陽公子的屍身,想起適才之事,心中猶有餘怖。程瑤迦扶起陸冠英,解開他身上的穴道,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,雖見他殺了歐陽公子於己有恩,但家國之恨更深,上前一揖,不發一語,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。

 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,甚是喜慰,郭靖更盼這位把弟因此而改過遷善,與黃蓉對望一眼,兩人均是滿臉笑容。只聽穆念慈道:「你爹爹媽媽的靈柩,我給搬回來啦。」楊康道:「這本是我份內之事,偏勞妹子啦。」穆念慈也不提往事,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。楊康從歐陽公子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,道:「咱們先把他在後院中埋了,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,天下雖大,咱倆卻無藏身之地。」當下兩人埋了歐陽公子,又到村中邀人來抬了棺木,到楊家舊居後面去安葬。楊鐵心離家已久,村中舊識都已凋謝,是以也無人相詢。

  安葬完畢,天已全黑。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,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。次日清晨,穆念慈來到客店,想問他今後行止,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,連連叫苦,忙問:「怎地?」楊康道:「我做事好不胡塗。昨日那兩人該當殺卻滅口,慌張之中,竟爾讓他們走了,這時卻到那裏找去?」穆念慈奇道:「幹麼?」楊康道:「我殺歐陽公子之事,若是傳揚出去,那還了得。」穆念慈皺眉不悅,道:「大丈夫敢作敢為,你既害怕,昨日就不該殺他。」楊康不語,心中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。

  穆念慈道:「他叔父雖然厲害,咱們遠走高飛,他也未必能找得著。」楊康道:「妹子,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。他叔父武功蓋世,我是想拜他為師。」穆念慈「啊」了一聲。楊康道:「我早有此意,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,代代都是一脈單傳。此人一死,他叔父就能收我啦!」言下甚是得意。

  聽了他口中言語,瞧了他臉上神情,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,顫聲道:「原來你冒險殺他,並非為了救我,卻是另有圖謀。」楊康笑道:「妹子,你也忒煞多疑,為了你,我就是粉身碎骨,也是甘心情願的啊。」穆念慈道:「這些話將來再說,眼下你作何打算?你是願意作個大宋的忠義之民呢,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,仍要去認賊作父?」

 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,心中好生愛慕,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,又甚是不悅,說道:「富貴,哼,我又有什麼富貴?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,打一仗,敗一仗,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。」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,厲聲道:「金國打敗,咱們正是求之不得,你心中卻是惋惜之極,這……這……」楊康道:「妹子,咱們老提這些事幹麼?自從你走後,我想得你好苦。」慢慢走上前去,握住了她的手。穆念慈聽了他這幾句柔聲低語,心中一軟,被他握著手輕輕一縮,沒有掙脫,也就由他,臉上微微暈紅。

  楊康另一隻手正要去摟她肩頭,忽聽得空中數聲鳥唳,甚是響亮,一抬頭,只見一對白色巨鵰,雙雙振翅掠過天空。那日完顏康追殺拖雷,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鵰,知道後來被黃蓉攜去,心想:「怎麼白鵰到了此處?」握著穆念慈的手,急步出外,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來去,大樹邊一個少女騎了一匹駿馬,正向著遠處眺望,那少女足登皮靴,手持馬鞭,是蒙古人的裝束。

  那對白鵰盤旋了一陣,向著大路飛去,過不多時,重又飛回,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,數乘馬急奔而來。楊康心道:「看來這對白鵰是給人引路,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。」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,三騎馬漸漸奔近,嗤的一聲響,羽箭破空,一枝箭向這邊射來,那少女從箭壺裏抽出一枝長箭,搭上了弓,向著天空射出。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,大聲歡叫,奔馳更快。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,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,兩人一聲呼哨,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,在空中手拉著手,一齊落在地下。楊康暗暗心驚:「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,金人焉得不敗?」

 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鵰鳴箭飛、馬匹馳騁之聲,過了片刻,又聽數人一面說話,一面走進店來。郭靖大吃一驚:「怎麼她到了此處?」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公主,另外三人則是拖雷、哲別、博爾傑。

  華箏公主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,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,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塊白一塊,心道:「我心中有了蓉兒,決不能娶她,可是她追到此處,我又豈能負義背信,這便如何是好?」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這姑娘是誰?他們在說些什麼?你幹麼心神不寧。」

  他是個誠樸之人,這件事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,但話到口邊,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,這時聽她問起,那能隱瞞,說道:「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,是我的未婚妻子。」黃蓉呆了一呆,淚水湧入眼眶,問道:「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?」郭靖道:「有時我想說,但怕你不高興,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。」黃蓉道:「是你的未婚妻子,怎能想不起?」郭靖茫然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我心中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,可是我不願娶她做妻子。」黃蓉喜上雙靨,問道:「為什麼呢?」郭靖道:「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。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,可是也沒覺得很喜歡,我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是沒錯兒。現在,蓉兒啊,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?」

  黃蓉道:「那你怎麼辦?」郭靖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」黃蓉嘆了一口氣道:「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,你就是娶她,我也不在乎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不過,還是不娶她的好,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,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,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,那你就要罵我啦。且別說這個,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。」

 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,聽拖雷與華箏公主兄弟互道別來之情。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,那對白鵰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,海上無棲息之處,只得回轉大陸,想起故居舊主,振翅北歸。華箏公主見白鵰回來,已感詫異,再見鵰足上縛著一塊帆布,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。她不識漢文,拿去一問郭靖的母親李萍,卻是「有難」二字。華箏公主心中掛懷,即日南下探詢。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,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,所以她說走就走,也無人能加攔阻。

  那對白鵰識得主人意思,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,到晚間再行飛回,迤麗來到臨安,郭靖未曾尋著,卻尋到了拖雷。

 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,約宋朝夾擊金國。但南宋君臣苟安東南,見金兵極是畏懼,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,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,遷延不理。及後消息傳來,蒙古出兵連捷,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,南宋大臣立即轉過臉色,對拖雷四王子長,四王子短,整日價叫不絕口,奉承個不亦樂乎。拖雷心中鄙夷,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。這日首途北返,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鵰,他還直道郭靖到來,那知卻遇上了妹子。

  華箏公主問道:「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?」拖雷正待回答,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,兵甲鏗鏘,原來是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到了。楊康在店門口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:「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」的字樣,不禁思潮起伏,感慨萬狀,不過數十日之前,自己也是王子欽使,今日卻是孑然一身,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,要他輕易拋卻,原是千難萬難之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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