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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


  每練兩個時辰,休息片刻,黃蓉左手持刀,剖一個西瓜與郭靖分食,兩人手掌卻不能分開。練到未牌時分,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鬆動,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骸,腰間疼痛竟也稍減,心想這真經確是靈異無比,這時不敢絲毫怠懈,繼續用功。

  到第三次休息時,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,時近黃昏,不但郭靖胸口舒暢得多,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。兩人閒談了幾句,正待起始練功,忽聽得一陣急促奔跑之聲,來到店前,戛然而止,接著幾個人走入店堂,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:「快拿飯菜來,爺們餓死啦!」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,聽這聲卻是三頭蛟侯通海。

  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一張,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,小鏡中赫然是完顏烈、歐陽鋒、楊康、彭連虎等人。這時傻姑不知到那裏玩去了,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,卻是半天沒人出來理會,梁子翁與彭連虎在店中到處瞧了一遍,出來皺眉說道:「這裏沒人住的。」侯通海自告奮勇,到村中去購買酒飯。

  彭連虎笑道:「這些御林軍、禁軍固然膿包沒用,可是到處鑽來鑽去,陰魂不散,累得咱們一天沒好好吃飯,王爺您是北人,卻知道這裏有個荒僻的村子,真是能者無所不能。」完顏烈聽他奉承,臉上卻無得意之色,輕輕嘆息一聲道:「十九年之前,我曾來過這裏的。」

  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,都微微有些奇怪,卻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著十九年前在此村中包惜弱救他性命之事,說話之間,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些了酒飯回來。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,向完顏烈道:「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,行見大金國武威振於天下,咱們大夥向王爺恭賀。」說著舉起酒碗,一飲而盡。

  他話聲甚是響喨,郭靖雖隔了一道牆,仍是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大吃一驚:「如此說來,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。」心中一急,胸口之氣忽爾逆轉。黃蓉掌心中只感一震,知他聽到噩耗,牽動了丹田之氣,一個把持不好,立時有性命之憂,急忙將嘴湊在他的耳邊,悄聲道:「你身子要緊。他能將書盜去,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麼?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,十部書也盜回來啦。」

  郭靖一想不錯,忙閉目鎮懾心神,不再聽隔牆之言。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,見完顏烈正舉碗飲酒,飲乾後歡然說道:「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。歐陽先生更居首功,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趕開,咱們還得多費手腳。」歐陽鋒乾笑了幾聲,響若破鈸。郭靖聽了,心頭又是一震。黃蓉暗道:「謝天謝地,這老毒物不要在這裏彈箏,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。」

  只聽歐陽鋒道:「此處甚是荒僻,宋兵定然搜尋不到。那岳飛的遺書到底是個什麼樣兒,大夥兒都來見識見識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隻石盒,放在桌上。他是要瞧一瞧這部武穆遺書的內文,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,那他不客氣就要據為己有,倘若書中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,自己無用,樂得做個人情,讓完顏烈取去。

  一時之間,眾人目光都集於那石盒之上。黃蓉心道:「怎生想個法兒將那書毀了,也勝似落入這批奸賊之手。」只聽完顏烈道:「小王參詳岳飛留下那封啞謎般的文書,又推究趙官兒皇宮內歷代營造修建的史錄,知道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的一隻石盒之內,今日瞧來,這推斷僥倖沒錯。宋朝也真無人,沒一人知曉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。咱們昨晚這一番大鬧,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。」言下甚是得意,眾人又乘勢稱頌一番。

  完顏烈撚鬚笑道:「康兒,你將石盒打開吧。」楊康應聲上前,揭去封條,掀開盒蓋,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,無不驚訝異常,做聲不得,原來盒內空空如也,那裏有什麼兵書,連白紙也沒一張。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,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,已知盒中無物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

  完顏烈甚是沮喪,扶桌坐下,伸手支頤,苦苦思索,心思:「我千推算,萬推算,那岳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,怎麼會忽然沒了影兒?」突然心念一動,臉露喜色,搶起石盒,走到天井中,猛力往石板上一摔。

 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那石盒已碎成數塊,黃蓉是何等聰明之人,一聽碎石之聲,立時想到:「啊,那石盒有夾層。」急著要想瞧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,苦於不能出去,但過不片刻,完顏烈已從天井中廢然回來,道:「我只道石盒另有夾層,豈知卻又沒有。」

  眾人紛紛議論,胡思亂想,黃蓉聽各人怪論連篇,也不禁暗暗好笑,當即告知郭靖。他聽說武穆遺書未被盜到,心中大慰。黃蓉道:「看來這些奸賊不會死心,必定再度入宮。」心想師父尚在宮中,只怕受到牽累,雖有周伯通保護,但老頑童瘋瘋癲癲,擔當不了正事,不禁頗為擔心,果然聽得歐陽鋒道:「那也沒什麼大不了,咱們今晚再到宮中搜尋便是。」

  完顏烈道:「今晚是去不得了,昨晚咱們這樣一鬧,宮中必然嚴加防範。」歐陽鋒道:「防範定然是防範的,可是那有什麼緊?王爺與世子今晚卻不要去,與舍姪在此處休息便是。」完顏烈拱手道:「那又要先生辛苦,小王靜候好音。」眾人當即在堂上鋪下稻草躺下養神。睡了半個時辰,歐陽鋒領了眾人又進城去。

  完顏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,聽著村子盡頭一隻狗嗚嗚哭泣,聲音甚是淒涼,更增煩憂,忽聽得門外一響,有人進來,急忙翻身坐起,拔劍在手。楊康早已躍到門後埋伏,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哼著小曲,推門進入。這女子正是傻姑,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,見店中睡得有人,也不以為意,摸到自己睡慣了的亂柴堆裏,一倒頭便是鼾聲大作。

  楊康見她只是個鄉下蠢女,一笑而睡。完顏烈卻思潮起伏,久久不能安眠,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,點燃了放在桌上,拿出一本書來翻閱。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,湊眼去看,只見一隻飛蛾,繞著蠟燭飛了幾轉,猛地向火一撲,翅兒當即燒焦,跌在桌上。完顏烈拿起飛蛾,嘆道:「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,定會好好的給你醫治。」從懷裏取出一把小銀刀,一個小藥瓶,拿在手裏撫摸把玩,臉上神色淒然。

 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,叫他來看。郭靖一看之下,勃然大怒,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之物,當日在趙王府中,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。只聽完顏烈輕輕的道:「十九年前,就在這村子之中,我初次各你相見……唉,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怎樣了?……」說著站起身來,拿了蠟燭,走出門去。

  郭靖呆了一呆:「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?」湊到黃蓉耳邊悄聲問她,黃蓉點了點頭。郭靖只感胸間熱血上湧,身子搖盪。黃蓉右掌本與他左掌相抵,見他見心情激動,怕有危險,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,兩人同時用功,郭靖這才慢慢寧定。過了良久,火光微微一閃,一聲長嘆,完顏烈走進店來。

 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,在這時辰之中,再強的喜怒哀樂,也不致傷他身體。黃蓉知道無礙,讓他湊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顏烈的動靜。郭靖一掌仍與黃蓉相抵,左眼凝視著小鏡中所映出的景象。

  只見完顏烈手中拿著一柄黑黝黝的兵器,刀不像刀,斧不像斧,呆呆的在燭火旁沉思,過了一會,輕聲嘆道:「楊家是破敗得連屋瓦也不剩下一片了,郭家卻還留著郭嘯天當年所使的這柄短戟。」郭靖聽到父親的名字從這殺父之仇的口中說出來,心中不禁一涼,暗想:「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,我一匕首擲去,立時可取他性命。」伸右手拿起匕首,低聲向黃蓉道:「蓉兒,你一隻手能將門旋開麼?」

  黃蓉忙道:「不成!刺殺他自是輕而易舉,但咱們的藏身所在會被人發見。」郭靖顫聲道:「他……他拿著我爹爹的兵器呢。」他一生未見過父親之面,但一半由於母親的述說,一半由於自己心中存想,對故世的父親滿腔是敬愛慕孺之情,這時見到短戟,更是最深切之愛與最深切之恨交織於胸中,不可抑制。

  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。」郭靖心中一凜,慢慢將匕首放回腰間,再湊眼到小孔上,卻見完顏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。眼見報仇不成,暗嘆可惜,正要坐直身子繼續用功,忽見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。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,在鏡中卻瞧不清是何人。只見他悄悄站起,走到完顏烈身後,將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拿在手中,一回頭,卻是楊康。

  但見他望著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,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鐵槍的槍頭,瞧了一陣,忽地臉色一變,拿起橫在地下的短戟,對準完顏烈的後心舉了起來。郭靖大喜,知他思念親生父母,此時要手刃仇人,眼見這短戟一落,完顏烈立時喪命,那知他將短戟高高舉著,良久良久,卻不落下。郭靖暗叫:「殺啊,殺啊!此時不殺,更待何時?」心中又道:「只要這一戟下去,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,你在皇宮中刺我之事,咱們永遠不提。」

  卻見他的手微微發顫,短戟是落下了,卻是勢道極緩極緩,重又橫放在地下,郭靖氣極,罵了聲:「小雜種。」只見他脫下身上長袍,輕輕放在完顏烈身上,防他夜裏受涼。郭靖不願再看,全然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誼重。

  黃蓉安慰他道:「別心急,養好傷後,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,咱們也能追得到。」郭靖點點頭,又用起功來,到天明破曉,村中幾隻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,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,但感神清氣爽,舒暢寧定。黃蓉豎起食指,笑道:「過了一天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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