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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黃蓉的驚慌到此已至極處,心中反而較先寧定,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,露出肌膚,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,刃鋒深入肉裏約有三寸。她心想,如將匕首拔出,只怕當場就送了他的性命,但若遷延不拔,時間一長,更是難以挽救,咬一咬牙,伸手握住匕首之柄,欲待要拔,忽然心中一慌,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。

  接連數次,總是下不了決心,傻姑看得老大不耐煩,見黃蓉第四次重又縮回,突然伸手出去,一把抓住刀柄,猛力拔了出來。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,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,哈哈大笑。黃蓉只見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湧,傻姑卻尚在獃笑,心中又驚又怒,反手用力一掌,將傻姑打了個筋斗,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。

  傻姑一交摔倒,松柴熄滅,堂中登時一片黑暗。傻姑大怒,搶上去猛踢一腳,黃蓉也不閃避,這一腳正好踢在她的腿上。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,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,過了一會,卻聽黃蓉在輕輕哭泣,心中大感奇怪,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,問道:「我踢痛了你麼?」

 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,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自己身旁,忙問:「岳爺爺的書給奸賊們盜去了嗎?」黃蓉聽他說話,心中大喜,又見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,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,說道:「你放心,奸賊們得不了手的……」欲待問他傷勢,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。郭靖低聲道:「蓉兒,你幹麼哭了?」黃蓉悽然一笑,道:「我沒哭。」

  傻姑忽然插口道:「她剛才哭了的,還賴呢,不羞?你瞧,她臉上還有眼淚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你放心,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,我不會死的。」

  一聞此言,黃蓉登時如在黑夜中見到一盞明燈,點漆般的雙眼為之一亮,喜悅之情,莫可名狀,要想細問詳情,卻又怕耗了他的精神,一轉身拉住傻姑的手,笑問:「姊姊,剛才我打痛你了嗎?」傻姑心中,卻還在記得她哭了沒有之事,說道:「我見到你哭過的,你賴不掉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好吧,算我哭過就是。你沒哭,你很好。」傻姑聽她稱讚自己,大為高興。

  郭靖緩緩運氣,劇痛稍減,低聲道:「你在我精促穴與笑腰穴上用金針刺幾下。」黃蓉道:「是啊,我真胡塗。」取出一枚金針,在他左腰傷口上下這兩個穴道上各刺三下,這是既緩血流、又減痛楚之法。郭靖道:「蓉兒,我腰中這一刀雖然刺得不淺,卻不要緊。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,幸好他未用全力,看來還可有救,只是須得你辛苦七日七晚。」黃蓉嘆道:「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,你知道我也是樂意的。」郭靖心中一甜,登感一陣暈眩,過了一會,心神才又寧定,道:「祇可惜師父受傷之後,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,錯過了療治之機,否則縱然蛇毒厲害,難以全愈,但也不致如今這般一籌莫展。」

  黃蓉道:「你莫想這想那了,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,好教人家放心。」郭靖道:「先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,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,同時運氣用功。兩人各出一掌相抵,以你的功力,助我治傷。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,兩人手掌不可須臾離開,你我氣息相通,雖可說話,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,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。若是有人前來打擾,那可……」

  黃蓉知道這種療傷之法,與許多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,在功行圓滿之前,只要有一時片刻因受到外來侵襲或內心魔障的干撓,一個把持不定,走火入魔,不但全功盡棄,而且小則重傷,大則喪身。一般武學之士練功時,必有武功高強的師父在旁護持,以免出岔。她想:「現下治傷既要我來助他,要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,只怕她自己反來滋擾不休。清掙之處固然一時難找,就算周大哥回來,他這人也決然難以定心給咱們守七日七夜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她暗自沉吟,籌思方策,忽然見到那個碗櫥,心念一動:「有了,咱們就躲在這祕室裏治傷。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,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麼?」

  這時天已微明,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。黃蓉道:「靖哥哥,你養一會兒神,我去買些吃的,咱們馬上就練。」心想眼下天時炎熱,飯菜之類若放七日七夜,必然腐臭,當下到村中去買了兩擔西瓜。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到店內,收了錢出去時,說道:「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,姑娘你一嚐就知道。」

  黃蓉聽了「牛家村」三字,心中一凜,暗道:「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,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。」她怕郭靖聽見,觸動心事,當下敷衍幾句,將那村民送走,到內堂去看時,見郭靖已沉沉睡去,腰間傷口也已不再流血。

  她打開碗櫥,旋轉鐵碗,開了密門,將兩擔西瓜一個個的搬了進去,叮囑傻姑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裏面,不論有天大的事,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,傻姑雖然不懂她的用意,但見她神色鄭重,話又說得明白,當下點頭答應,道:「你們既要躲在裏面吃西瓜,吃完了西瓜才出來。傻姑不說。」黃蓉喜道:「是啊,傻姑不說,傻姑是好姑娘。傻姑說了,傻姑就是壞姑娘。」傻姑連聲道:「傻姑不說,傻姑是好姑娘。」

  黃蓉餵郭靖喝了一大碗粥,自己也吃了一碗,於是扶他進了祕室,當從內關上櫥門時,只見傻姑純樸的臉向她一笑,說道:「傻姑不說。」黃蓉心念忽動:「這姑娘如此獃呆,只怕逢人便道:『他們躲在櫥裏吃西瓜,傻姑不說。』只有殺了她,方無後患。」

 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,什麼仁義道德,全不當作一回事,正邪是非,毫不放在心上,雖想傻姑必與曲靈風有什麼淵源,但想到與郭靖性命有關,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,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,要想跨出櫥去動手,忽然見到郭靖的眼光中露出懷疑的神色,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氣被他瞧了出來,心想:「我殺傻姑不要緊,靖哥哥好了之後,只怕要跟我吵鬧一場。」又想:「跟我吵鬧倒也罷了,說不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,心中卻老是記恨。罷罷罷,咱們冒這個大險就是。」

  當下關上櫥門,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一遍。那小室西角開了個一尺見方的天窗,光亮透入,日間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,天窗旁通風的氣孔卻已被塵土閉塞,她提起匕首,將氣孔穿通。郭靖倚在壁上,微笑道:「在這裏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。陪著這兩個死人,你不害怕嗎?」

  黃蓉心中其實確有些怕,但強作毫不在乎,笑道:「一個是我師哥,他決不能害我,另一個是飯桶將官,活的我尚不怕,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。」她一面說笑,一面將兩具骸骨踢到小室北邊角落裏,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用的稻草,再將幾十個西瓜團團佈在周圍,以便一伸手就可拿到,問道:「這樣好不好?」

  郭靖道:「好,咱們就來練吧。」黃蓉扶著他慢慢坐在稻草之上,自己盤膝坐在他的左側,一抬頭,只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,俯眼上去一張,不禁大喜,原來牆壁裏嵌著一面小鏡,外面堂上的事物,一件都映在這小鏡之中,看來當年建造這祕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,自己在此躲避敵人,卻可在鏡中監視外面之人。

  這時只見傻姑坐在地下剝蠶豆,嘴巴一張一合,不知在說些什麼。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,聽得清清楚楚,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兒睡覺的兒歌,什麼「搖搖搖,搖到外婆橋,外婆叫我好寶寶……」黃蓉先是覺得好笑,但聽了一陣,只覺她歌聲之中,情致纏綿,愛憐橫溢,不覺癡了,尋思:「難道這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聽的麼?……我媽媽若不死,也會這樣唱著哄我。」

  郭靖道:「蓉兒,你在想什麼……我的傷不打緊,你別難過。」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,笑道:「你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。」於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「療傷篇」緩緩背了一遍。武術中有言道:「未學打人,先學挨打。」初練粗淺功夫,即須由師傅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,到了武功精深之時,就得研習護身保命、解穴救傷、接骨療毒種種法門。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,任你武功蓋世,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。這九陰真經中的「療傷篇」,講的就是受高手以氣功擊傷之後,自己如何以氣功返本歸元。

  黃蓉聽了一遍,早已全部記住,經文中有三四處不甚了了,兩人共同推究參詳,一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底,一個生來聰敏過人,稍加談論,也即通曉。當下黃蓉伸出右掌,與郭靖左掌掌心相低,各自用功,練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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