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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完顏烈大喜,對歐陽鋒作了一揖道:「小兒生性愛武,只是未遇明師!若蒙先生不棄,肯賜教誨,小王父子同感大德。」別人心想,能做小王爺的師父,實是求之不得的事,豈知歐陽鋒還了一揖,說道:「老朽門中尚來有個定規,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,絕無旁枝。老朽已傳了舍姪,不能破例再收弟子,請王爺見諒。」完顏烈只索罷了,命人重整酒席,楊康好生失望。

  歐陽鋒笑道:「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,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,卻是不難。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。」楊康見過歐陽公子的許多姬妾,知道他們都曾得歐陽公子指點功夫,但因並非傳授衣缽的真弟子,本事均極平常,是以聽歐陽鋒如此說,心中毫不起勁,口頭卻連聲稱謝。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,豈是他姪兒能比,能得他指點一二,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。

  酒席之間,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,眾人都讚靈智上人騙他得好。侯通海問道:「師哥,他又哭又的唱些什麼?」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,說道:「誰理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。」楊康道:「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,那曹子建死了女兒,做了兩首哀辭。詩中說,有的人活到頭髮白,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,上帝為什麼這樣不公平?只恨天高沒有梯階,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。他最後說,我十分傷心,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。」

  眾人讚道:「小王爺果然是讀書人,咱們粗人那裏知曉?」完顏烈甚喜,又道:「他的簫聲讓小王感到驚心動魄,是何道理?」梁子翁道:「這是一種高深的內功,歐陽先生在船頭叫喊,那是一面與他招呼,一面與他相抗了。歐陽先生,不知小人所說可對?」歐陽鋒微笑點頭,眾人又紛紛稱讚。

  楊康心想:「那黃藥師算來該是我師祖,只是一則我的梅師父獲罪於他,二則他女兒又大有疑我之意,日後撞上了,我決討不了好去。當時在歸雲莊上相見,只道天下決計再沒人賽得了他,豈知這位歐陽先生竟能與他分庭抗禮。唉,偏是他又不肯收我!」

  不說楊康在舟中自思自歎,且說黃藥師滿腔悲憤,一忽兒指天罵地,一忽兒咒鬼斥神,痛責命數對他不公,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,一到岸邊,立時舉手將船中七八名舟子盡行殺了,殺人後怒火愈熾,仰天大叫:「誰害死了我蓉兒?誰害死了我蓉兒?」

  「是姓郭的那小子,不錯,正是這小子!若不是他,蓉兒怎會到那船上?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死了,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?」黃藥師罵到此處,心念一動,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,叫道:「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!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,他又怎能識得蓉兒?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,難消我心頭之恨。」

  惱怒之心一長,悲痛之情稍減,他到了市鎮,用過飯食,尋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,心想:「六怪武藝不高,名頭卻倒不小,想來必有過人之處,多半是詭計多端。我若登門造訪,必定見他們不著,須得黑夜之中,闖上門去,將他六家滿門老幼良賤,殺個一乾二淨。」當下邁開大步,向北往嘉興而去。

  且說洪七公、周伯通、郭靖、黃蓉四人乘了小船,向西駛往陸地。郭靖坐在船尾扳槳,黃蓉卻不住要周伯通細說騎鯊游海之事,話中極是艷羨。周伯通興起,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,與黃蓉大玩一場。郭靖卻見師父臉色不對,問道:「你老人家覺得怎樣?」洪七公不答,氣喘連連,聲息粗重。原來他被歐陽鋒以「透骨打穴法」點中之後,穴道雖已解開,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。

  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,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,黃蓉卻已知不妥,向他連使眼色,要他安安靜靜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煩意亂。周伯通並不理會,只鬧個不休。黃蓉皺眉道:「你要捉鯊魚,又沒餌兒引得魚來,吵些什麼?」

  老頑童為老不尊,小輩對他喝罵,他是毫不在意,想了片刻,忽道:「有了。郭兄弟,來,我拉著你手,我們把下半身浸在水中。」郭靖尊敬義兄,雖不知他的用意,卻就要依言而行。黃蓉叫道:「靖哥哥,別理他,他是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。」周伯通拍掌叫道:「是啊,鯊魚一到,我就抓住了提著上來,決計傷你不了。」黃蓉道:「這樣一艘小船,不掀翻了才怪。」周伯通道:「翻了正好,咱們就下海玩。」黃蓉道:「那我們師父呢?你要他活不成麼?」周伯通扒耳抓腮,無話可答,過了一會,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。黃蓉喝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咱們三個就不跟你說話啦。」周伯通伸伸舌頭,不敢再開口,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划了起來。

  那陸地望著不遠,但直到天色昏黑,才得上岸。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,次日清晨,洪七公病況愈重,郭靖急得流下淚來,洪七公笑道:「再活一百年,到頭來還是得死。好孩子,我只剩下一個心願,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,你們去給我辦了吧。」黃蓉含淚道:「師父請說。」

  周伯通插口道:「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,你死只管死,放心好啦,我給你報仇,去殺了他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報仇雪恨麼,也算不得是什麼心願。我是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。」三人只道他有什麼大事,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。黃蓉道:「師父,那容易,這兒離臨安不遠,我到皇宮去給你大大的偷他幾碗出來,讓你好好吃個痛快。」周伯通又插口道:「我也要吃。」

  黃蓉白了他一眼道:「你懂什麼好吃不好吃?」洪七公道:「這鴛鴦五珍膾,御廚是不輕易做的。當年我在皇宮中躲了三個月,也只吃到一回,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。」周伯通道:「我有一個主意,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,要他好好的做就是。」黃蓉道:「不成,做這味膾,廚房裏的家生、炭火、碗盞都是一套特製的,只要一件不合,味道就不免差了一點兒。咱們親自到皇宮裏去吃的好。」

 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什麼忌憚,齊道:「那當真妙,咱們這就去,大家見識見識。」當下郭靖揹了洪七公,四人來到一個村落,向鄉人討些酒飯吃了,待要酬謝,各人身邊均無銀兩。那鄉人卻甚是和氣好客,非但不要酒錢,還親自引著他們到了市鎮之上。

  四人謝了鄉人,與他作別,行經一家當舖,周伯通大聲叫嚷,說這是殺人不見血的行業,當下就要衝進去動手搶劫。黃蓉道:「你忙什麼?」除下頭上金環,進去當了十四兩銀子,找了一家客店,飽餐休息。飯罷,轉眼間不見了黃蓉,周伯通問道:「你那個厲害婆娘呢?我老頑童可怕了她啦!」

  只見黃蓉笑嘻嘻的從外面進來,接口道:「你怕我什麼?」周伯通見她頭髮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環戴著,奇道:「咦,怎麼又贖回來啦?咱們的房飯錢可得另想法子了。」黃蓉從懷中接連取出四封銀子,笑道:「贖什麼,這家當舖是我開的,我愛拿多少銀子就拿多少。」周伯通見她在這一刻之間取回金環,又拿了銀子,心中佩服,不由得讚道:「你這小娘們家學淵源,可真有一手。」

  黃蓉道:「比起靖哥哥的二師父妙手書生來,我這點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。」周伯通道:「有這等人物,那倒要見見。」

  三人眼見洪七公傷勢沉重,這鎮上也未必能有什麼名醫,當下僱了一輛騾車,向北往臨安府進發。不一日過了錢塘江,來到臨安郊外,但見暮靄蒼茫,歸鴉陣陣,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,要待尋個小鎮宿歇,放眼但見遠處一彎流水,繞著七八家人家。

  黃蓉叫道:「這村子好,咱們就在這裏歇了。」周伯通瞪眼道:「好什麼?」黃蓉道:「你瞧,這景緻不似圖畫一般?」周伯通道:「似圖畫一般便怎地?」黃蓉一怔,說道:「你若說不好,便別在這裏歇,咱們可不走啦。」周伯通道:「你們不走,我又幹麼要走?」

  說話之間,三人一車到了村裏。那村中盡是斷垣殘壁,只見村頭東邊挑出一個酒帘,似是酒店模樣。三人趕著騾車來到店前,見簷下擺著兩張板桌,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。周伯通大聲「喂」了數聲,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,蓬頭亂服,髮上插著一枝荊釵,睜著一對大眼,呆呆望著三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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