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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歐陽鋒走到船頭,蹲下身子,忽然閣、閣、閣的叫了起來,正與一隻大蛤蟆相似。眾人又是驚奇,又是好笑,可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。他叫了片刻,眾人漸漸聽清楚他的叫聲正與簫聲相互呼應,此起彼伏,各成曲調。再聽一陣,眾人均感心不由主,漸漸的神魂飄盪。靈智上人一面鎮定心神,一面暗罵:「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術,不知他要搗什麼鬼,這可要留點兒神。」

  船上眾水手與完顏烈首先抵擋不住,已在呼嘯跳躍,忽聽歐陽鋒數聲大叫,平空停住,那簫聲卻也止了。但見他凝神望著遠處,眾人也都過來觀看,只是生怕有什麼怪異,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後數尺,一面留神提防。

 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忽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,一艘快船破浪而來。眾人暗暗詫異:「難道那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?相距如是之遠,怎能送到此處?」歐陽鋒命水手轉舵,向那快船迎去。好一陣,兩船駛近。

  只見來船船首站著一人,身穿青布長袍,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,高聲叫道:「鋒兄,不見小女的蹤跡麼?」歐陽鋒道:「令愛好大的架子,我敢招惹麼?」兩船相距尚有數丈,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,眾人只感眼前一花,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。

  完顏烈見他本領了得,又起了招攬之心,迎了上來,說道:「這位先生貴姓?有幸拜見,幸如何之。」以他的一位王爺身份,如此謙下,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,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的服色,只白了他一眼,並不理睬。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,說道:「藥兄,我給您引見引見。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。」向完顏烈道:「這位是桃花島黃藥師黃島主,武功天下第一,藝業蓋世無雙。」彭連虎等嚇了一跳,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。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,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,個個心存疑懼不敢作聲。

  黃藥師自女兒走後,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,初時心中有氣,不去理她,但過了數日,越想越是放心不下,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,上了自己特製的怪船,這可有性命之憂,當即出海找尋。這茫茫大海中,要尋找一艘船隻,那真是談何容易?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,找了數日,也是一無眉目。這日正在船頭吹簫,盼望女兒聽見,出聲呼應,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。

  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,一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爺,更是向他瞧也不瞧,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:「兄弟趕著去找尋小女,失陪了。」轉身就走。

  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、周伯通擺佈得滿腹怒火,這時見上船的又是一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,聽歐陽鋒如此向王爺引見,心想:「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?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,裝神弄鬼,嚇唬別人,我且騙他一騙。」一見黃藥師要走,接口說道:「你找的可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麼?」

  黃藥師停步轉身,臉現喜色,道:「是啊,大師可曾見到?」靈智上人冷冷的道:「見倒是見到過,只不過是死的,不是活的。」黃藥師聽了,心中一寒,忙道:「什麼?」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。靈智上人道:「三天之前,我曾在海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屍,身穿白衫,頭髮上束了一個金環,相貌倒也挺標緻。」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,一絲不差。

  黃藥師心神大亂,身子晃了一晃,臉色登時蒼白,過了一陣,方問:「這話當真?」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,卻聽靈智上人如此騙他,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,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,都不作聲。靈智上人冷冷的道:「那女孩子身旁還有三個死人,一個是年輕後生,一個是老叫化子,另一個是白鬚白髮的老頭兒。」他說的正是郭靖、洪七公、周伯通三人。到此地步,黃藥師那裏還有絲毫疑心,斜眼瞧著歐陽鋒,心道:「你識得我女兒,何不早說?」

  歐陽鋒素知黃藥師的本領,見他如此眼色望著自己,眼見得是傷心到了極處,一出手就要殺人,自己雖然不見得會傷在他手裏,可是這股來勢卻也不易抵擋,他是個狡猾極頂的人,說道:「兄弟今日方上這船,與這幾位都是初會。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屍,也未必就是令愛吧。」接著嘆了口氣道:「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,若真個少年夭折,那卻是可惜之極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把自己擔子推卸掉了,雙方均不得罪,在黃藥師聽來,卻似更敲實了一層,一剎時萬念俱灰。

  他性子最愛遷怒於人,否則當年黑風雙煞竊他經書,何以連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,都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?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,一陣沸熱,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。但見他雙手發抖,臉上忽而雪白,忽而緋紅。人人默然無語的望著他,甲板之上,一時寂靜異常。突然間,只聽得他哈哈長笑,聲若龍吟,悠然不絕。

  這一來出其不意,眾人都是一驚,只見黃藥師仰天狂笑,越笑越響。那笑聲之中,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,眾人越聽越感淒涼,不知不覺之間,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,但聽他放聲大哭,悲切異常。

 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,歌哭無常,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,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,忽然心念一動:「黃老邪如此哭法,必然傷身,昔時阮籍喪母,一哭嘔血斗餘,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,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,不然彈將起來,助他哀哭之興,此人縱情率性,若是一發不可收拾,他日華山二次論劍,倒少了一個大敵。唉!可惜啊可惜!」

  黃藥師哭了一陣,忽然舉起玉簫擊打船舷,唱了起來,只聽他唱道:「伊上帝之降命,何修短之難裁?或華髮以終年,或懷妊而逢災。感前哀之未闋,復新殃之重來。方朝華而晚敷,比晨露而先晞。感逝者之不追,情忽忽而失度,天蓋高而無階,懷此恨其誰訴?」只聽拍的一聲,那玉簫折為兩截。黃藥師頭也不回,走向船頭。

  靈智上人搶上前去,雙手一攔,冷笑道:「你又哭又笑、瘋瘋癲癲的鬧些什麼?」完顏烈叫道:「上人,且莫……」一言未畢,只見黃藥師手一伸,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後的一塊肉,手一轉,將他頭下腳上的倒了轉來,用力向下一擲,撲的一聲,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,直沒至肩,只聽黃藥師口中唱道:「天長地久,人生幾時?先後無覺,從爾有期。」青影一晃,已自躍入來船,轉舵揚帆去了。

  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,看他生死如何,忽聽格的一聲,船板掀開,艙底出來一個少年。只見他唇紅齒白,面如冠玉,正是完顏烈的世子楊康。

  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,一心念著完顏烈「富貴不可限量」那句話,在淮北和金國官府一通消息,不久就找到了父王,隨著一同南下。郭靖、黃蓉上船時,他一眼瞥見,立即躲在艙底,不敢出來,卻在船板縫中偷看,把甲板上的動靜,瞧了個一清二楚。眾人飲酒談笑之時,他怕歐陽鋒既與郭黃一路同來,難保沒有異心,是以並不到筵席之上,只是在旁竊聽眾人說話,直至黃藥師走了,才知無礙,於是掀開船板出來。

  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,仗著功夫了得,船板被他的光頭鑽了個窟窿,頭上卻無損傷,只感到一陣暈眩,定了定神,雙手使勁,在船板上一按,身子已自躍起。眾人見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,不禁相顧駭然,隨即又感好笑,卻又不便發笑,人人強行忍住,神色甚是尷尬。

  完顏烈剛道:「孩子,來見過歐陽先生。」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去,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。他忽然行此大禮,眾人無不詫異。

  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,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,這時卻見到歐陽鋒、周伯通、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,宛若戲弄嬰兒,才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他想起在太湖歸雲莊被擒之辱,在寶應劉氏宗祠中對郭黃二人的害怕,都是因為自己學藝不精之故,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,若不拜他為師,那真是坐失良機,當下向歐陽鋒行了大禮,對完顏烈道:「爹爹,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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