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九


  郭靖沒讀過幾年書,書法甚是拙劣,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,所以寫得極為緩慢,有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,要請歐陽公子指點,寫到中午時分,上卷經書只寫了一半。歐陽鋒始終沒有出來,郭靖寫一張,歐陽公子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。

  歐陽鋒看了,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,但見經文言辭古樸,料知含意深遠,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,以自己之聰明才智,必能推詳透徹,數十年心願,一旦得償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他但見郭靖傻頭傻腦,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,那裏想得到他受了師父之囑,把每一句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,就是胡亂增刪?

  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,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。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,生怕洪七公忽爾改了主意,突起留難,縱然大半經文已然到手,但總是殘缺不全,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,留郭靖繼續書寫。

  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,未見郭靖回來,頗不放心,心想若是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,傻徒弟可要吃虧,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,他悄悄溜出艙門,見兩名白衣漢子站在門旁守望。洪七公向左一掌,呼的一響,掌風帶動帆索。兩名漢子齊向有聲處張望,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。他身法何等快捷,真是人不知,鬼不覺,早已撲向右舷。

  但見大艙窗中,隱隱透出燈光,洪七公到窗縫中一張,見郭靖正伏案書寫,兩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,研墨拂紙,服侍得甚是周至。洪七公放下了心,突覺酒香撲鼻,定晴一看,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,艷若姻脂,芳香襲人。洪七公暗罵:「老毒物好不勢利,我徒兒寫經與他,他便拿出極佳美酒來款待,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平常水酒。」他是天下第一饞人,世間無雙酒徒,既見有此美酒,不飲豈肯罷休?心道:「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,我且去喝他個痛快,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,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。」

  想到此處,不禁臉露得意微笑,偷酒竊食,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領,當年在臨安皇宮御廚樑上一住三月,皇帝吃的酒饌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嘗過。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,他都來去自如,旁若無人,到船底偷些酒吃,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。他躡步走到後甲板,一望身旁無人,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,溜了下去,又把艙蓋板蓋上,鼻子嗅了幾嗅,已知貯藏食物的所在。

  船艙之中,漆黑無光,他憑著菜香肉氣,摸進糧艙,一晃火摺,果見壁角裏立著六七隻大木桶。洪七公大喜,找到一隻缺口破碗,吹滅火摺,放回懷裏,這才走到桶前,伸手搖了搖,那桶竟是空的,第二桶卻甚沉重,裝得滿滿地。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,右手伸碗去接,待要拔去塞子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。

  那兩人腳步輕捷,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姪,別人無此功夫,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,必有鬼計,定是設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,當下在木桶後面一縮,蜷成一團。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,火光一閃,那兩人走了進來。

 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,心道:「難道他們要喝酒?那幹麼不命下人來取?」只聽歐陽鋒道:「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?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都齊備了,只要火摺一引,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塵,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。」洪七公大吃一驚:「他們想要燒船?」只聽歐陽鋒又道:「你去把最心愛的姬妾聚齊在艙裏,再等片刻,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,你就率領大夥兒下小船去,我到這裏來點火。」歐陽公子道:「咱們的蛇和養蛇人怎麼安排?」歐陽鋒冷冷的道:「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學大師,也得有些人殉葬。」

 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,拔去桶上木塞,洪七公只覺油氣衝鼻,原來桶裏放的都是桐油菜油。歐陽叔姪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,將木柴架在上面,大袋的木屑刨花,也都倒了出來。過不多時,艙中油已沒脛,兩人轉身走出,只聽歐陽公子笑道:「叔叔,再過一個時辰,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,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,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。」歐陽鋒道:「不,有兩個。難道我不傳你麼?」歐陽公子大喜,反手帶上了艙門。

  洪七公又驚又怒,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來偷酒,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?烈火一發,那裏能逃劫難?聽得二人走遠,於是悄悄摸出,回到自己艙中,見郭靖已經睡著,正想叫醒他共想應付之策,忽聽門外微微一響,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,於是大聲叫道:「好酒啊好酒!再來十壺!」

  歐陽鋒微微一怔,心想這老叫化還在飲酒,只聽洪七公又叫道:「老毒物,你我再拆一千招,分個高下。唔,唔,好小子,行行!」歐陽鋒站了一陣,聽他胡言亂語,前後不貫,才知是說夢話,心道:「臭叫化死到臨頭,不知在做什麼夢。」

  洪七公一面瞎說八道,一面細聽艙外的動靜,歐陽鋒輕功雖高,但離去時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。他一聽歐陽鋒走向左舷,立時湊到郭靖耳邊,輕輕推了他的肩膀,叫道:「靖兒!」郭靖驚醒,「嗯」了一聲。洪七公道:「你跟著我行事,別問原因。現下悄悄出去,別讓人瞧見。」

  郭靖一骨碌爬起,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,一拉他的衣袖,走到了右舷。他知歐陽鋒甚是了得,稍有動靜,定致被他發覺,不敢逕行走向後稍,左手攀住船邊,身子掛到了船外。郭靖心中奇怪,不敢出聲相詢,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。洪七公展開「壁虎遊牆功」貼住船邊,慢慢往下遊動,眼睛注視郭靖,只怕船邊被水浸濕之後,滑溜異常,一個失手跌入海中,可就會發出聲響。

  那「壁虎遊牆功」愈是在粗糙的牆面上,愈易施展,但那船邊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,兼之一來濡濕,二來向內傾側,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,欲在這上面遊動,實是大非易事。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,近來功力又已大進,竟然溜了下來。洪七公半身入水,一路摸向後梢,郭靖緊跟在他的後面,手指不是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,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,以防波濤將人衝開。

  洪七公到了船稍,向後一望,果見船後用繩索縛著一隻小艇,心下大喜,對郭靖道:「咱們上小艇去!」手一鬆,身子已與大船分離。那船行得甚快,向前一衝,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,翻身入艇,悄無聲息,等到郭靖也入艇來,說道:「割斷繩索。」

  郭靖拔出匕首,一劃將艇頭的繫索割斷了,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。洪七公扳槳穩住,只見那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。突然間大船船尾一亮,歐陽鋒手中提燈,大叫了一聲,發現小船已自不見,喊聲中又是憤怒,又是驚懼。洪七公氣存丹田,一聲長笑,只笑得斗搖星沉,海驚波駭。

 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,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,洪七公奇道:「咦,那是什麼船?」語聲未畢,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鵰撲將下來,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。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,已躍上大船,星光熹微中只見那人頭頂心的束髮金環閃了兩閃,郭靖低聲驚呼:「蓉兒!」

 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。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,忽地想起:「海中馬匹無用,那對白鵰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。」於是吹唇作聲,召來了白鵰。鵰眼最是銳敏,飛行又極迅捷,在這茫茫大海之中,居然發現了郭靖的坐船。黃蓉在鵰足上見到郭靖寫的「有難」二字,心中有驚又喜,鼓足了風帆趕來,那知遲了一步,洪七公與郭靖已經離船。

 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「有難」二字,只怕遲了相救不及,一見白鵰在大船頂上盤旋,等不及兩船靠攏,但見相距不遠,手扣一把金針,提了蛾眉鋼刺,躍上了大船,正見歐陽公子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。黃蓉喝道:「郭世兄呢?你把他怎麼了?」

  歐陽鋒將艙底的火引著,待得發見船尾小艇失卻,不禁連珠價的叫起苦來,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從海面上傳來,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,正自惶急無計,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,急忙搶出,叫道:「快上那船!」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,當黃蓉乘在船上之時,受她威懾,不敢不聽她差遣,一見她離船,正是天賜良機,轉舵揚帆,遠遠逃了開去。

  洪七公與郭靖見黃蓉躍上大船,就在此時,大船後稍的火頭已然冒起。郭靖尚未明白,驚叫:「火,火!」洪七公道:「不錯,老毒物放火燒船,要燒死咱爺兒倆!」郭靖一呆,忙道:「快去相救蓉兒。」洪七公道:「划近去!」郭靖猛力扳槳。那大船轉過舵來追趕輕舟,與小艇也是近了,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,一片喧擾之聲。

  洪七公大聲叫道:「蓉兒,我和靖兒都在這兒,游水過來!游過來!」這大海之中,波濤洶湧,又在黑夜,游水本極危險,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,兼之事在緊急,不得不冒此險。黃蓉聽到師父聲音,心中大喜,不再理會歐陽鋒叔姪,一轉身走到船舷,縱身往海中躍去。

  突覺手腕上一緊,身子本已躍出,卻又被生生的拉了回來,黃蓉一驚回頭,只見自己右腕被歐陽鋒抓住。她叫道:「放開我!」左手跟著一拳。歐陽鋒出手如電,又是一把抓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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