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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▼第四十一回 海上拼鬥

  一對白鵰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,歐陽鋒又在桅桿之下佈列酒菜,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。洪七公笑道:「酒色財氣四個字中,老叫化只好了一個『酒』字,他偏生瞧準了來試我。我叫化一生只練外功,定力可就差了一點,靖兒,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,好不好?」

  郭靖道:「白鵰既已帶了信去,情勢必致有變。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。」洪七公一笑,過了一會道:「靖兒,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東西,你道是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知道,是什麼?」洪七公道:「有一次我到北方,大雪之中餓了八天,松鼠固然找不到,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。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,忽然掘到了五隻活的東西,老叫化幸虧這五隻東西救了我一命,多挨了一天。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,飽啖了一頓。」郭靖道:「那五隻東西是什麼?」洪七公道:「是蟑螂,肥得很。」郭靖一陣噁心,不禁想起了蟑螂的臭味。洪七公哈哈大笑,儘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,要抵禦桅桿腳底噴上來的酒肉香氣,他說一陣,笑一陣,最後道:「靖兒,現下若有蟑螂,我也吃了,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,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,卻也不肯吃它,你道是什麼?」郭靖搖了搖頭,忽然想起,笑道:「我知道啦,是臭屎!」

  洪七公搖頭道:「還要髒。」他聽郭靖猜了幾樣,都未猜中,於是大聲說道:「我對你說,天下最髒的東西,是西毒歐陽鋒。」郭靖大笑,連說:「對,對!」

  這時天氣甚是鬱悶,四下裏微風不動,那艘大船本就行駛極慢,到後來風帆平平軟垂,吃不到一絲風息,那船竟在海中停了,船上諸人個個汗出如漿,海面上時時有魚躍起,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鬱熱。洪七公極目四望,但見萬里無雲,晴空一碧,搖頭道:「這模樣有點兒古怪。」

  過了一頓飯時分,洪七公忽見東南角天上有一抹黑雲,迅捷異常的飛來,不禁「啊喲」一聲。郭靖忙問:「怎麼?」洪七公道:「有怪風!這桅桿上是安身不得了,底下又有這許多臭蛇,那如何是好?」一時沉吟無計,喃喃自語:「就算同舟共濟,也就未必能逃過這個劫難,若再互相爭鬥,那只有同歸於盡了。」

  一言甫畢,忽地一縷涼風,掠過面頰,身上頓感清快,帆上繩索,也微微晃了幾晃,洪七公道:「靖兒,若是桅桿折斷,就往下溜。小心別墮入海中。」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,難道轉瞬間就有不測風雲?但他對師父甚是崇信,當下點頭答應,一抬頭,猛見黑雲已如一堵極厚的高牆,自東南角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。

  只聽得一聲忽喇巨響,前桅已從中斷為兩截,那船忽地拋起,郭靖登覺猶似騰雲駕霧一般,一股極大風力,壓向身子,口鼻俱閉,喘不過氣來。他雙手雙腳牢牢抱住桅桿,一睜開,只見四周俱是碧綠透明的水牆,原來浪頭已高了桅桿。洪七公運足中氣,高聲叫道:「靖兒,往下溜些!」

  郭靖手腳一鬆,往下滑了約莫二丈,只見一堵水牆從頭頂掠過,狂風挾水,一下子把三角帆捲得不知去向。這時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風浪掃入海中,掌舵的舵夫被倒下來的桅桿打得腦漿迸裂。那船在海中團團亂轉,各帆吃飽了風,船身東一倒,西一側,眼見就要傾覆。洪七公叫道:「靖兒,去把舵掌穩了。」

  烏雲壓頂,狂風怒吼,滿船都是木頭、鐵器、船帆折裂之聲,橫檔木與帆索在空中亂舞。郭靖躍到船尾,低頭避過被疾風捲來的一根斷木,一伸手又抓住橫裏掃過中的半條鐵鍊,彎腰扶著舵柄,勁力一發,將船舵把得穩穩。他生長北地,從未駕過船隻,只是使出武功,拿定舵柄,縱然波濤怒搖,卻不讓那舵左右晃動,耳旁風聲虎虎,那船如箭般向前飛馳。

  洪七公躍上主帆的橫桁,要把主帆收將下來,他早已用手扯斷帆索,但那帆吃飽了巨風,宛有數千斤之重,洪七公勁力雖強,卻始終拉不下來,只聽得嗤的一響,帆布被他手力扯脫一塊,主帆微微一沉,迅即被風力推了上去。忽聽身旁一個聲音笑道:「七兄,咱們北丐西毒一齊來顯一下神通。」歐陽鋒雙手抓住主帆右角,洪七公抓住左角,齊聲喝道:「下來!」這兩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,一張巨帆登時被他們四隻手硬生生的扯了下來。主帆一落,船上所受風力大減,雖然波濤洶湧,但危難已過。洪七公與歐陽鋒分頭將各帆落下。暴雨雨點大如黃豆,打得人臉上微微生疼,各人身上裏外全濕,直到天黑,風勢方才漸漸減弱。

  歐陽鋒笑道:「七兄,若非你賢師徒出手,咱們已是身葬魚鱉,來來來,大家共飲一杯,解解寒氣。若是我在飲食之中下毒害你,歐陽鋒是你十八代灰孫子。」洪七公哈哈大笑,他知歐陽鋒雖然心地歹毒,無惡不作,可是自許為一代宗主,說了話卻從不食言,他說不下毒就是不下毒,於是命水手替下郭靖,回到艙中換衣飲酒。

  洪七公酒醉飯飽,心中大快,回到艙中倒頭便睡,睡到中夜,忽聽得蛇群悉悉爬動之聲,叫聲:「不好!」郭靖也已驚醒,兩人一各碌躍起,打開艙門一望,只見艙前艙後蛇陣已然佈好,歐陽公子手持摺扇,站在蛇群之中,微微笑道:「洪伯父,郭世兄,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,別無他意。」

  洪七公低聲怒罵:「直娘賊,就是不安好心。」忽然心念一動,生了一計,臉上不動聲色,朗聲罵道:「小賊種,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,認輸便了,快拿酒肉來吃了明天再說。」歐陽公子大喜,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,送進船艙。

  洪七公關上艙門,骨嘟骨嘟喝了半壺酒,撕了半隻雞便咬。郭靖低聲笑道:「這次酒菜裏仍是沒毒麼?」洪七公道:「傻小子,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,怎能害你性命?快吃得飽飽地,咱們另有計較。」郭靖心想不錯,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。洪七公將嘴上油膩在袖口上一抹,湊到郭靖耳邊,輕聲說道:「老毒物要九陰真經,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。」

  郭靖不解,低聲問道:「九陰假經?」洪七公笑道:「是啊。當今之世,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經,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,誰也不知真假。你把經中文句故意顛倒竄改,教他照著練功,那就練一百年也練不成個屁!」郭靖心中一樂,暗道:「這一著真損,老毒物要上大當。」但轉念一想,又道:「那歐陽鋒武學深湛,弟子胡書亂寫,必致被他識破,這便如何?」

  洪七公道:「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,三句真話,夾一句假話,逢到練功的祕訣,卻給他增增減減,經上說擊十八下,你改成擊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,老毒物再機靈,也決不能瞧出來,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,也要瞧瞧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。」說到這裏,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。郭靖笑道:「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,不但虛耗時日,勞而無功,只怕反而身子受害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,若是他有了一絲一毫疑心,那就大事不成了。」

 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,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、亂朱成碧,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、求增反減,想到得意之處,不禁嘆了一口長氣,心道:「這種捉弄旁人之事,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所喜愛,只可惜一則生離,一則死別,不知何日才能重聚,好讓我源源本本的把這捉狹之事說給他們聽。」

  洪七公清晨醒來,大聲對歐陽公子道:「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,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,也不屑瞧它一眼。只有不成材的廝鳥,自己功夫不成,才巴巴的想偷什麼真經真銀。對你狗叔父說,真經就寫與他,叫他去閉門苦練,十年之後,再和老叫化打一架。真經自然是好東西,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裏。瞧他得了真經,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。」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,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,不禁大喜,心道:「原來老叫化如此自負,才這樣乖乖的答允把經給我,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,蛇陣雖毒,卻也難以逼他就範。」

  歐陽公子道:「洪伯父此言錯矣!家叔武功已至化境,洪伯父如此本領,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,他何必再學九陰真經?家叔常對小姪言道,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,譁眾欺人,是以發願要指出經中虛妄浮誇之處,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,這真經有名無實,謬誤極多。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麼?」

  洪七公哈哈大笑,道:「你瞎吹什麼牛皮!靖兒,你把經文默寫給他瞧。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漏洞,我老叫化給他磕頭。」郭靖應聲而出,歐陽公子將他帶到大艙之中,取出紙筆,自己在旁研墨,供他默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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