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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過不多時,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,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,向那老者作揖行禮,說道:「小可不知高人駕臨,有失迎迓,罪過罪過。」

  那老頭微一欠身,也不回禮,淡淡的道:「陸莊主不必多禮。」陸莊主道:「敢問太公高姓大名。」那老頭道:「老夫姓裘,名叫千仞。」陸莊主道:「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?」裘千仞微一笑道:「你倒好記性,還記得這個外號,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,只怕別人早忘記啦!」

  鐵掌水上飄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,後來他似是受了什麼挫折,忽然封劍歸隱,只因時間隔得太久,到底為了什麼原因,武林中的人都已不大清楚。陸莊主見這人突然在這時候到來,心中好生驚疑,問道:「裘老前輩駕臨敝地,不知有何貴幹?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,當得效勞。」裘千仞一捋鬍子,笑道: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,說起來倒教武林朋友笑話,總是老夫心腸軟,塵緣未盡……嗯,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,咱們晚間慢慢細說。」

  陸莊主見他神色似無惡意,但總不放心,問道:「老前輩道上可撞到黑風雙煞麼?」裘千仞道:「黑風雙煞?這對惡鬼還沒死麼?」陸莊主聽了這句話心中大慰,說道:「英兒,你請裘老前輩到我書房休息吧。」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,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。

 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,但向來知道他的威名極盛,當年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拳說劍時,也曾邀他到場,只是他適有要事,未能赴約,但既邀請於他,那他自是武功卓絕之人,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,諒亦相差不遠,有他在這裏,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。當下向郭靖與黃蓉道:「兩位還沒走,真好極了。這位裘老前輩功夫之高,俗人難以望其項背,天幸今日湊巧到來,我還忌憚什麼對頭?待會兩位請自在臥室中談心休息,只要別出來,過了今晚,那就沒事。」

  黃蓉嫣然一笑,道:「我想瞧瞧熱鬧,成麼?」陸莊主沉吟道:「就怕對頭來的人多,在下一個照應不到,誤傷了兩位。好吧,待會兩位坐在我的身旁,不要遠離。有裘老前輩在此,鼠輩再多,又何足道哉!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我就愛瞧人家打架。那天你打那個小王爺,真好看極啦。」陸莊主道:「今晚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,本事可比他大得多,所以我擔了心。」黃蓉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陸莊主道:「姑娘,武功上的事兒,你就不大明白啦。那小王爺用手指傷我英兒小腿的功夫,跟用手指在那骷髏頂上戳五個孔的本事是一路的。」黃蓉道:「嗯,我明白啦。蘇東坡的字當然跟黃山谷不同,道君皇帝的畫,自然又與徐熙的兩樣,會的人一瞧,就知道誰的書畫是那一家那一派的。」陸莊主笑道:「姑娘真是聰明絕頂,一點便透。」

  黃蓉一拉郭靖道:「來,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頭,在練什麼功夫。」陸莊主驚道:「唉,使不得,別惹惱了他。」黃蓉笑道:「不要緊。」站起身便走。

  陸莊主坐在椅上,行動不得,心中甚是著急:「這位姑娘好不頑皮,這那裏是偷看得的。」只得命莊丁抬起竹榻,趕向書房,要設法攔阻,遠遠望見郭黃二人彎了腰,俯眼在紙窗之上向裏張望。

  黃蓉聽見莊丁的足步聲,急忙轉身搖手,示意不可聲張,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,要他過來觀看,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,這位小姑娘發起嬌嗔來,非驚動裘千仞不可,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,將自己扶過去,俯眼在窗紙上黃蓉所弄破的一個小孔上向裏一張,不禁大奇,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,雙目閉住,口中連續不斷噴出一縷縷的煙霧。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,身負絕藝,各派的武功雖然未曾見遍,但早年均曾聽師父詳細拆解比擬過,知道縱是內功卓絕之人,也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,他不敢再瞧,一拉郭靖的衣袖,要他別再偷看。郭靖一來尊重主人,二來也覺不該窺人隱密,當下站起身來,牽了黃蓉的手,與陸莊主來至內堂。

  黃蓉笑道:「這老頭兒好玩得緊,肚子裏生了柴燒火!」陸莊主道:「那你又不懂啦,這是一種厲害之極的內功。」黃蓉道:「難道他嘴裏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麼?」她這句話並非假作癡呆,裘千仞這種古怪功夫,她確是極為納罕。陸莊主道:「火是一定噴不出的。不過有這樣精湛的內功,想來摘花採葉都能傷人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啊,碎掐花打人!」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:「姑娘好聰明。」

  原來晚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「菩薩蠻」一首道:「牡丹含露真珠顆,美人折向庭前過。含笑問檀郎:『花強妾貌強?』檀郎故相惱,須道『花枝好』。一面發嬌嗔,碎掐花打人。」這首詞流傳很廣,後來出了一樁案子,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,唐宣宗皇帝知道後曾笑對宰相道:「這不是碎掐花打人麼?」所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。

  陸莊主見了裘千仞如此功力,心下大慰,命陸冠英傳出令去,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,見到行相奇特之人,就恭恭敬敬的請到莊上來;又命人大開莊門,列隊迎賓。

  到得傍晚,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枝巨燭,照耀得白晝相似,中間開了一席酒席,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,在首席坐了。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,陸莊主和陸冠英在下首相陪。

  陸莊主敬了酒後,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,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,酒過數巡,裘千仞道:「陸老弟,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,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,可肯露一兩手,給老夫開開眼界麼?」陸莊主忙道:「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,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。再說晚輩殘廢已久,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,也早擱下了。」裘千仞道:「尊師是那一位?說來老夫或許相識。」

  陸莊主一聲長嘆,臉色慘然,過了良久才道:「晚輩行止不謹,不容於師門,言之可羞。」陸冠英心道:「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,所以他從不顯露會武。連我是他親生兒子,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。他一生之中,必定有一件傷心恨事。」不禁甚是為他難受。

  裘千仞道:「陸莊主春秋正富,領袖群雄,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?出了當年這口惡氣,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們悔之莫及。」陸莊主道:「晚輩身有殘疾,無德無能,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,晚輩卻是力不從心。」裘千仞道:「陸莊主過謙了。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,卻不知莊主是有意啊還是無意?」陸莊主道:「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。」裘千仞微微一笑,只管吃菜,卻不接口。

  陸莊主知道這人數十年來隱姓埋名,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,必是有所為而來,但不知是何用意?他是前輩高人,不便直言探問,只好由他自說。裘千仞道:「陸莊主既然不願見示師門,那也罷了。歸雲莊威名赫赫,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。」陸莊主微笑道:「歸雲莊的事,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。他是臨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師的門下。」裘千仞道:「啊,枯木是法華南宗的掌門人,外家功夫算是過得去的。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?」陸莊主道:「難得裘老前輩肯指點,那真是孩兒的造化。」

  陸冠英也盼他指點幾手,心想這樣的高人,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,那就終身受用不盡,當下走到廳中,說道:「請太公指點。」拉開架式,打了一套生平最得意的「羅漢伏虎拳」,拳風虎虎,足影點點,果然名家弟子,武學有獨到之處,打到後來,突然一聲大吼,恍若虎嘯,燭影搖紅,四座風生。莊丁們嚇得寒戰股慄,相顧駭然。他打一拳,喝一聲,威風凜凜,真如一件大蟲相似。這套拳甚為奇特,分羅漢、猛虎雙形,猛虎剪撲之勢,羅漢搏擊之狀,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。再打一陣,吼聲漸弱,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,最後砰的一拳,擊在地下,著拳之處的方磚立時碎裂。陸莊冠英托地躍起,左手擎天,右足踢斗,巍然獨立,儼如一尊羅漢像。郭靖與黃蓉大聲喝采,連叫:「好拳法!」陸冠英收勢回身,向裘千仞一揖歸座,面不紅,氣不喘,渾若無事。裘千仞不置可否,只是微笑。陸莊主道:「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?」裘千仞道:「也還罷了?」陸莊主道:「不到之處,請老前輩點撥點撥?」裘千仞道:「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,再好不過了。說到制勝克敵,卻是無用。」

  郭靖心想:「這位少莊主的武功雖說並非極高,但決不能說『無用』二字。」陸莊主道:「要聽老前輩宏教,以開茅塞。」裘千仞站起身來,走到天井之中,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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