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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陸莊主道:「老弟法眼鑒賞如此之精,想是家學淵源,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,不知名諱如何稱呼。」黃蓉道:「小可懂得什麼,蒙莊主如此相讚。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,只是一個白衣士子。」陸莊主嘆道:「才人不遇,古今同慨。」他還想考較考較黃蓉的才情,說道:「黃老弟,你我一見如故,我想請你賜一幅法書,好令在下日夕相對,如接清神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啊喲!小可拙筆,豈敢有污莊主令目?」陸莊主聽她語氣是答應了,心中大喜,忙命書僮在案上鋪開一張大宣紙,研墨伺候。

  黃蓉略一思索,提筆在紙上畫了起來,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,仰天長嘆,神情十分寂寞。畫罷之後,在左上角題了岳飛所作的「小重山」詞一首:「昨夜寒蛩不住鳴。驚回千里夢,已三更。起來獨自遶階行。人悄悄,簾外月矓明。白首為功名。舊山松竹老,阻歸程。欲將心事付瑤箏,知音少,絃斷有誰聽?」圖中那書生手按劍柄,雖然著墨不多。但活畫出一位壯志難酬的英俠之士的面目來。陸莊主大喜,連連稱謝。黃蓉側首看了一遍字畫,在下款處寫了「後學黃生敬作」六字。陸莊主賞玩了半日,愛之不盡。

  酒筵過後,回到書房小坐,又談片刻,陸莊主道:「這裏張公、善權二洞,是天下奇景,二位在敝處多盤桓幾日,慢慢觀賞。天已不早,兩位要休息了吧?」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,兩名莊丁提了燈籠在前引路。黃蓉一拱手,正要轉出,猛一抬頭,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,排作八卦形狀。黃蓉猛吃一驚,當下不動聲色,隨著莊丁來到了客房之中。

  那客房中陳設甚是精雅,兩床相並,枕衾潔美。莊丁送上香茗後請了個安道:「二位爺要什麼,一拉床邊這繩鈴,我們就會過來。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。」說罷退了出去,輕輕掩上了門。

  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你瞧這地方有什麼蹊蹺?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?」郭靖道:「這莊子好大,莊裏的路繞來繞去,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。」黃蓉道:「嗯。你瞧那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?」郭靖道:「倒像是位退隱的軍官。」黃蓉拍手道:「不錯,他必定會武,而且還是高手,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麼?」郭靖道:「鐵八卦?那是什麼?」黃蓉道:「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。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,我嫌氣悶,練了幾個月就擱下了,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。」郭靖道:「那陸莊主對咱們絕無歹意,他既不說,咱們只當不知就是。」黃蓉點頭一笑,向著燭台虛劈一掌,嗤的一聲,燭火應手而滅。

  郭靖低讚一聲:「好掌法!」又道:「蓉兒,那就是劈空掌麼?」黃蓉笑道:「我就只練成這樣,鬧著玩還可以,要打人可不成。」兩人各自睡下。

  睡到半夜,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,練武之人,特別容易驚醒,側耳一聽,似是有人在吹海螺,過了一陣,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,此起彼和,並非一人在吹,而且吹的人相互間距離甚遠,顯然是在招呼應答。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咱們瞧瞧去。」郭靖道:「別出去惹事吧。」黃蓉道:「誰說惹事了?我是說瞧瞧去。」

  兩人輕手輕腳的起來,推開窗縫向外一望,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,還有好些人來來來去去,不知忙些什麼。黃蓉抬首一望,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裏,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,那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。等了一陣,只見那些人都向莊外走去,黃蓉好奇心起,定要看個水落石出,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,一望窗外無人,輕輕躍了出去,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輕身功夫,屋頂的人竟未驚覺。

  黃蓉向郭靖一打手勢,反向後奔,莊中道路東轉西繞,曲曲折折,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亭榭建造得完全一模一樣,幾下一轉,那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。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,毫不遲疑疾走,有時眼前明明無路,她在假山裏一鑽,花叢旁一繞,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。有時似已到了盡頭。那知屏風背面、字畫後邊卻是另有幽境。郭靖愈走愈奇,低聲問道:「蓉兒,這莊子的路真古怪,你怎麼認得?」黃蓉打個手勢,叫他噤聲,又轉了七八個彎,這才來到後院的圍牆。黃蓉一看地勢,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,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,郭靖聽她口裏低聲著:「震一、屯三、頤五、復七、坤……」更不懂是什麼意思。黃蓉數到這裏微微一笑,說道:「只有這裏可出去,另外地方全有機關。」說著一躍上牆,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。黃蓉才道:「這座莊子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。這種奇門八卦之術,我爹爹最是拿手。那陸莊主難得到別人,可難不了我。」言下十分得意。

  兩人攀上莊後小丘,向東一望,只見燈籠火把照成一行,走向湖邊。黃蓉一打手勢,兩人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前追去。奔到臨近,伏在一塊岩石之後,只見湖濱排列著一排漁船,人眾絡繹上船,一上船立即熄去燈火,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,岸上全黑,才悄悄縱出,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,在拔篙開船聲中,躍上篷頂,在竹篷隙中向下一望,船艙內居中而坐的赫然是少莊主陸冠英。

  眾船搖出里許,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,那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,也吹起海螺。再搖出數里,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,一眼望去,船若蟻聚,猶如一張大白紙上潑滿墨點一般,船隻不計其數。

  大篷船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,大船拋下錨泊在湖心,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。郭靖與黃蓉心中納罕,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,瞧那陸冠英時,卻是神定氣閒,不似如臨大敵的樣子。

  過不多時,各船靠近,每艘船上先先後後的人過來,或一二人,或三四人不等。各人進入大船艙之後,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,對他執禮甚為恭敬,而且座位次序似乎早已排定,有的雖先來而坐在後面,有的後至反坐在上首。只一盞茶功夫,諸人均已坐定,這些人大抵神情粗豪,行動驃悍,決非普通漁民。

  陸冠英見人已到齊,舉手說道:道:「張大哥,你探聽得怎樣了?」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來,說道:「金國欽使預定明日一早過湖,段指揮使再過兩個時辰就到。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,一路搜刮,所以來得遲了。」陸冠英道:「他搜括到了多少?」那瘦漢子道:「每一州縣都有報效,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自行劫掠,我見他落船時親隨們一箱箱的抬著二十多箱財物,看來都極為沉重。」陸冠英道:「他帶了多少兵馬?」那漢子道:「馬軍二千。過湖的都是步軍,因船隻不夠,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。」陸冠英向眾人道:「各位哥哥,大家說怎樣?」諸人齊聲道:「願聽少莊主號令。」

 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,說道:「這些民脂民膏,不義之財,打從太湖裏過,不取有違天道。咱們盡數取來,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,另一半各寨分了。」眾人轟然叫好。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,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,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。

  陸冠英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馬上動手。張大哥,你帶五條小船前去哨探。」那瘦子接令出艙。陸冠英跟著分派,誰打先鋒、誰作接應、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、誰取財物、誰擒拿官長、莫瞧他溫文儒雅,竟自指揮得井井有條。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,適才與他共席時只道他是個文弱的世家子弟,那知竟能領袖群豪。

  陸冠英吩咐已畢,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,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:「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,吃吃富商大賈,也就夠啦。這樣和官家大動干戈,咱們在湖裏還耽得下去麼?」郭靖和黃蓉一聽這聲音好熟,仔細看,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、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,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裏。陸冠英臉上變色,尚未回答,群盜中已有三四個同聲叱罵。陸冠英道:「馬大哥初來,不知這裏規矩,既然大家齊心要幹,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,那也是死而無悔。」馬青雄道:「好啦,你幹你們的,我可不攪這鍋混水。」一轉身,就要走出船艙。

  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在艙口一攔,喝道:「馬大哥,你斬過雞頭立過誓,大夥兒有禍同享有難同當!」馬青雄雙手一分,罵道:「滾開!」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。他正要鑽出艙門,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,身形一偏,左手已從靴桶裏拔出一柄攮子,反手向後戳去。陸冠英右手疾伸,已將他拿著攮子的手臂格在外門,踏步進掌,砰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之上。馬青雄口中鮮血在狂噴,立時斃命。太湖群盜齊聲喝采,把馬青雄屍身投入湖中。

  陸冠英道:「眾家哥哥,大夥兒奮勇當先。」群盜轟然答應,各自回船,片刻之間無數小舟千槳齊盪,並肩東行。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。行了一陣,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,向西駛來,小船上海螺吹起。郭靖與黃蓉注目凝望,只見兩邊船隊漸漸接近,一會兒叫罵聲、呼叱聲、兵刃相交聲、身體落水聲,從遠處隱隱傳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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