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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▼第二十七回 五湖廢人

  且說黃蓉回到客店安睡,自覺做了一件好事,心中大為得意,一宵睡得十分酣暢,次晨把這事對郭靖說了。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,聽了也甚高興。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,吃過中飯,穆念慈仍未回來。黃蓉笑道:「不用等她了,咱們去吧。」

 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,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,見門前「大金國欽使」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,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。兩人胸懷一鬆,黃蓉換穿了男裝,沿途遊山玩水,更是起勁,一路沿運河南下,小紅馬神駿無儔,不必說了,那健驢也是腳力奇快,兩人雖不催趕路程,卻是自然而然的行走極速,這日已到了宜興,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,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紫砂陶坯,倒是另有一番景緻。

  更向東行,不久就到了太湖邊上。那太湖襟帶三州,東南之水皆歸於此,周行五百里,古稱五湖。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,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,只見長天遠波,浩焉而來,七十二峰蒼翠,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,不禁仰天大叫,極感喜樂。

  黃蓉道:「咱們到湖裏去。」找到湖畔一個漁村,將紅馬與驢子寄放在一家漁家,借了一條小船,盪槳划入湖中。兩人越划離岸越遠,四望煙波浩渺,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,湖海之在天地。

 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,笑道:「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,那真是聰明,老死在這裏,豈不強於一輩子忙忙碌碌的做官麼?」郭靖不懂范大夫的典故,道:「蓉兒,你把這故事講給我聽。」黃蓉於是將范蠡怎樣神機妙算、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,怎樣功成身退,與西施歸隱於太湖之中的故事,說了一遍。黃蓉的口才原好,故事本身又極動人,郭靖聽得癡癡的發了獃,出了一會神,說道:「范蠡當然聰明,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,到死還是為國家盡忠,那是更加不易了。」黃蓉微笑:「不錯,這叫做『國有道,不變塞焉,強者矯;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者矯。』」郭靖又問:「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黃蓉道:「國家政局清明,你做了大官,還是不變從前的操守;國家朝政腐敗,你寧可殺身成仁,也不肯虧了氣節,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。」郭靖連連點頭,道:「蓉兒,你怎麼想得出這樣好的道理出來?」黃蓉笑道:「啊喲,我想得出,那我不變了聖人?這是孔夫子的話。我小時候爹爹逼著我念的。」郭靖嘆道:「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,要是讀了書,那一定就會明白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卻在懊悔呢,要是爹爹不教我讀書啦,畫畫啦,彈琴啦,讓我專心學武,那咱們還怕什麼梅超風、梁老怪呢。」

  兩人談談說說,不覺已離岸十餘里,只見數十丈外有一葉扁舟停在湖中,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,放眼望去,真如一幅水墨山水。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的話,再回過頭來,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,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。黃蓉笑道:「這人耐心倒好。」

  一陣輕風吹來,水波泊泊打在船頭,黃蓉一面盪槳,一面唱起歌來,只聽她唱道:「放船千里凌波去,略為吳山留顧。雲屯水府,濤隨神女,九江東注。北客翩然,壯心偏覺,年華將暮。念伊蒿舊隱,巢由故友,南柯夢,遽如許!」唱到後來,聲音漸轉淒切,這是一首「水龍吟」詞,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。她唱了上半闋,歇得一歇。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,正待相詢,忽然間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,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,正是這首「水龍吟」的下半闋:「回首妖氛未掃,問人間英雄何處?奇謀報國,可憐無用,塵昏白扇。鐵鎖橫江,錦帆衝浪,孫郎良苦。但愁敲桂櫂,悲吟梁父,淚流如雨。」遠遠望去,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。

  黃蓉聽著歌聲,呆呆出神。郭靖問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,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。他這歌聲激昂排宕,十分悲涼,咱們瞧瞧去。」兩人划槳過去,那漁人卻也收了釣竿,將船划來。

  兩船相距數丈時,只聽那漁人道:「湖上喜遇佳客,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黃蓉聽他吐屬風雅,更是暗暗稱奇,答道:「只怕打擾長者。」那漁人笑道:「嘉賓難遇,太湖之上邂逅相逢,更足暢人胸懷,快請過來。」數槳一扳,兩船已經靠近。黃蓉與郭靖跨上船頭,將自己船上的繩索繫在漁舟的船尾,然後與那漁人作揖見禮。那漁人坐著還禮,說道:「在下腿上有病,不能起立,請兩位恕罪。」郭靖與黃蓉齊道:「不必過謙。」打量那漁翁時,見他約莫四十餘歲年紀,臉上枯瘦,似乎身患重病,身材極高,坐著幾乎比郭靖高出一頭。船尾一個小童手中拿著葵扇在煽爐煮酒。

  黃蓉看了那漁人與舟中的氣派,知他必非普通漁人,說道:「這位哥哥姓郭,在下姓黃,一時興起,在湖中放肆高歌,有擾長者清興。」那漁人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在下姓陸。兩位小哥可是今日首次來太湖遊覽嗎?」郭靖道:「正是。」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餚,斟酒勸客。四碟小菜雖不如黃蓉製的那麼精美,但味道也殊不俗,酒杯菜碟,尤其十分精緻,宛然是豪門巨富之家的物品。

  三人對飲了兩杯,那漁人道:「剛才小哥所歌的那首『水龍吟』情致鬱勃,真是不可多得之作。小哥年紀輕輕,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,也真難得。」黃蓉聽他倚老賣老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宋室南渡之後,詞人墨客,無一不有家國之悲。」那漁人點頭稱是。黃蓉道:「張于湖六洲歌頭中道:『聞道中原,遺老常南望,翠葆霓旌。使行人到此,忠憤氣填膺,有淚如傾。』也正是這種意思呢。」那漁人拍几高唱:「使行人到此,忠憤氣填膺,有淚如傾。」連斟了三杯酒,杯杯飲乾。

  兩人談得投機,那漁人十分暢快,郭靖不懂詩詞,在一旁傾聽,心裏甚是欽佩。眼見暮靄蒼蒼,湖上煙霧更濃,那漁人道:「舍下就在湖濱,不揣冒昧,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。」黃蓉道:「靖哥哥,怎樣?」郭靖還未回答,那漁人道:「寒舍附近,尚有一些峰巒之勝,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,務請勿卻。」郭靖見他說得誠懇,道:「蓉兒,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。」那漁人大喜,命僮兒划船回去。

  到得湖岸,天已全黑,郭靖道:「咱們先去還了船,還有兩匹坐騎,寄放那邊。」那漁人微笑道:「這裏一帶的朋友,都識得在下,這些事回頭讓他去辦就是。」說著向那僮兒一指。郭靖道:「小可的坐騎性子很劣,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。」那漁人道:「既是如此,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。」說罷划槳盪水,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。

 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,領著他們曲曲折折的行了數里,只見前面樓閣紆連,宛然是一座大莊院,過了一道木橋,來到莊前。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,想不到這漁人所居氣魄竟如是之大。

  兩人未到門口,已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帶領了四名僕人過來相迎,說道:「家父命小姪在此候迓多時。」郭靖拱手謙謝,只見這少年身穿熟羅長袍,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,只是背厚膀寬,軀體十分壯健。郭靖道:「請教陸兄大號。」那少年道:「小姪賤字冠英,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。」黃蓉道:「這那裏敢當。」三人一面說話,一面走進內廳。

  郭靖與黃蓉見這莊子內面陳設華美,彫梁畫棟,極窮巧思,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大莊院,又自不同。過了三進庭院,來到後廳,只聽得那漁人的聲音叫道:「快請進,快請進。」陸冠英道:「家父腿上不便,現在東書房恭候。」三人轉過一座屏風,只見書房門大開,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。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,穿著儒生衣巾,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羽扇,笑吟吟的拱手。

  郭黃二人入內坐下,陸冠英卻不敢坐,站在一旁。黃蓉見書房琳瑯滿目,全是詩書典籍,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,看來都是古物,壁上掛著一副對聯,黃蓉看了不覺一怔,原來上聯是「綺羅堆裏埋神劍」,下聯是「蕭鼓聲中老客星」,那正是她父親黃藥師口中時常閒吟的兩句詩句。對聯下款寫著「五湖廢人病中塗鴉」,想來「五湖廢人」四字,必是那莊主的號了。

  陸莊主見黃蓉望著對聯呆呆出神,問道:「老弟,這副對聯寫得怎樣,請你品題品題。」黃蓉道:「小可斗膽亂說,莊主可別見怪。」陸莊主道:「老弟但說不妨。」黃蓉道:「莊主寫這副聯時,似是一腔憤激,滿腹委曲,筆力固然雄健之極,但是鋒芒四射,與這兩句詩中恬然自安、封劍歸隱的境界似乎不甚貼切。」那人聽了一聲長嘆,半晌不語。

  黃蓉道:「小可年幼無知,胡言亂道,要請莊主恕罪。」陸莊主道:「黃老弟說那裏話來,我這番心情,今日才被你看破,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。」回頭向兒子道:「快命人整治酒席。」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,道:「不必費神。」陸冠英早出房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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