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馬鈺道:「各位是誰?大家素不相識,有什麼誤會,儘可說說清楚。」他語音甚是柔和,不像彭連虎那麼石破天驚,但中氣充沛,一字一句,盡都鑽入各人耳鼓。各人鬥得正酣,聽了他這幾句話,心頭都是一凜,各各躍開,打量馬鈺。

  歐陽公子道:「道長尊姓?」馬鈺道:「貧道俗家姓馬。」彭連虎道:「啊,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,失敬失敬。」馬鈺道:「貧道這一點點微末道行,『真人』兩字,豈敢承擔?」彭連虎一面和他客套,一面暗自琢磨:「咱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樑子,將來總是不能善罷。這兩人是全真教的主腦人物,今日乘他們落單,咱們五人量力可以幹掉他們,將來的事就好辦了。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七子的人物?」四下一望,只楊鐵心一家三口,並無道人,於是說道:「全真七子名揚當世,咱們仰慕得緊,其餘五位在那裏,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?」馬鈺道:「咱們浪得虛名,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。咱們師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觀,難得相聚,這次咱倆是到中都來找王師弟來著。剛才探到他的住所,正要趕去相會,不意與各位相逢。天下武術殊途同歸,紅蓮白藕,原本一家,大家交個朋友如何?」他生性忠厚,卻不知彭連虎是在探他的虛實。

  彭連虎聽說他們別無幫手,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,那麼不但能夠倚多取勝,還可乘虛而襲,當下笑咪咪的道:「兩位道長不予嫌棄,那真是再好沒有。兄弟姓三,名叫三黑貓。」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怔:「這人武功了得,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。三黑貓是誰啊?可從來沒聽見過。」

 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,走到馬鈺身邊,笑吟吟的道:「馬道長,幸會幸會。」伸出右手,掌心向下,要和他拉手。馬鈺只道他是一番好意,也伸出手來,兩人一搭手,馬鈺突感手上一緊,心想:「好啊,你試我功力來啦。」微微一笑,一運勁,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,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陣劇痛,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,大吃一驚,急忙撒手,彭連虎哈哈一笑,已躍出丈餘。馬鈺伸手一看,只見五指每處指根都破了一個小孔,那小孔深入肌裏,五縷黑線,直通了進去。

 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時,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獨門利器毒環帶。這環帶細如麻線,上有五枚毒針,針上煉製有劇毒無比的毒藥,只要傷肉見血,六個時辰必得送命。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,教人被他一掌擊中挨不到半天。這時他故意捏造一個「三黑貓」的怪名,乘馬鈺與丘處機沉吟之際,上前和馬鈺拉手,好教他不來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樣。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見,常常互不佩服,可是礙著面子,又不便公然動手,於是就伸手相拉,面子上是親近親近,其實卻是動手較量,武功較差的,被捏得手骨碎裂、手掌瘀腫,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,也是常事。馬鈺那裏料得到他忽使奸計,兩人同時用力,五枚毒針刺入手掌,竟是直沒入針根,傷到骨頭,待得驀地驚覺,一掌出,彭連虎已躍開。

  丘處機見師兄正與人好好拉手,突然變臉動手,忙問:「怎地?」馬鈺罵道:「好奸賊,毒針傷我。」一面說,一面撲上去追擊彭連虎。丘處機知道這位大師兄最有涵養,數十年來未見他和人動手過招,這時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厲害的「三花聚頂掌法」知他動了真怒,長劍一揮,繞左迴右,竄到彭連虎面前,刷刷刷就是三劍。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裏,架開兩劍,還了一筆,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兇狠殊不在劍法之下,反手一撩,在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,已抓住筆端,往外一崩,口中喝道:「撒手!」丘處機這一崩是內勁外運,含精蓄銳,非同小可,那知彭連虎有威震成名的驚人藝業,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脫手,只聽得喀的一聲,火花迸發,一枝鐵筆從中斷為兩截。丘處機讚道:「好功夫!」右劍左掌,綿綿而上。彭連虎一震之下,右臂酸麻,一時折了銳氣,連連退後。

  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,歐陽公子和侯通海左右齊至,上前相助彭連虎,丘處機心中奇怪:「一時之間,從那裏集了這許多高手?」他自從當年在嘉興力戰江南七怪之後,十八年來未曾遇過堪可一戰的對手,這時勁敵當前,精神為之一振,掌影飄飄,劍光閃閃,愈打愈快。

  這邊丘處機以一敵三,未落下風,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。他右掌又腫又黑,麻癢難當,毒氣漸漸上升。馬鈺初時知針上有毒,卻料不到毒氣如此厲害,他知道越是用力激戰,血行得快,毒氣愈快攻心,心一橫,盤膝坐在地下,單掌護身,以內力阻住毒氣向心行來。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長柄剪刀,忽刺忽夾,忽掃忽打,招數幻變無方;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槳槳夾著勁風。數十招之後,馬鈺呼吸漸漸急促,守禦的圈子越縮越小,他內裏與毒氣爭鬥,外邊抵擋兩個強敵,雖然功力深厚,但內外夾攻之下,時間一長,漸感神困力疲。

  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,頭上一縷熱氣裊裊而上,猶如蒸籠一般,心中大驚,待要殺傷敵人,前去救援師兄,但三個敵手全是武藝高強,侯通海雖然較弱,那歐陽公子內外兼通,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,被三個人纏住了,那能緩招救人?他心一旁鶩,反而連遇險招,立時從上風轉為下風。

  楊鐵心自知武功非諸人敵手,但見馬丘二人勢危,一綽花槍,往歐陽公子背心刺去。丘處機叫道:「楊兄別上來,你這是枉送了性命。」語聲甫畢,歐陽公子已起左腳將花槍踢斷,右腳把楊鐵心踢倒在地,忽聽得馬蹄聲響,數騎人飛馳而至,當先兩人正是完顏烈、完顏康。

  完顏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,心中大喜,搶上前去,突然金刃劈風,一刀迎面砍來。完顏烈側身避過,只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,刀法甚為精奇,完顏烈手下數名親兵一齊擁上,合戰穆念慈。

  那邊完顏康見到師父被人圍攻,心中大奇,高聲叫道:「是自家人,各位別動手!」連喚數聲,彭連虎等方才躍開。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,說道:「師父,弟子替您老引見,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。」

  丘處機「嗯」了一聲,先去看視師兄,只見他手掌全黑,忙將他袍袖一捋,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,不由得大驚:「怎麼劇毒如此?」轉頭向彭連虎道:「拿解藥來!」彭連虎心下躊躇:「眼見此人就要喪命,到底是救他不救?」馬鈺外敵一去,內力陡增,毒氣當下被阻在臂彎之中,不再上行,黑氣反而有漸向下退之勢。

  完顏康奔向母親,叫道:「媽,咱們可找到你啦!」包惜弱凜然道:「要我再回王府,萬萬不能!」完顏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:「什麼?」包惜弱向楊鐵心一指道:「我丈夫並沒有死,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。」

  完顏烈一驚非同小可,嘴唇向梁子翁一努,梁子翁會意,手一揚,打出三枚透骨釘,三釘全奔向楊鐵心的要害,只要中了一枝,當場就得送命。丘處機大驚,眼見釘去如風,趕上相救已是不及,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,自己身邊又無暗器,情急之下,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用力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。只聽得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三枚毒釘全打在親兵身上。梁子翁自恃透骨釘是生平絕學,只要三枚同發,絕無不中之理,那知竟被丘處機用這古怪法門破了去,當下怒吼一聲,向丘處機撲去。

  彭連虎一看眼前情勢,決意不給解藥,知道王爺之意,最首要的是奪還王妃,忽地竄出,來拿包惜弱手臂。丘處機颼颼兩劍,一刺梁子翁,一削彭連虎,兩人見劍勢凌厲,只得倒退。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:「無知小兒,你認賊作父,胡塗了一十八年,今日親父到了,還不認麼?」

  完顏康本來聽了母親之言,心中已有八成相信,這時聽師父一喝,又多信了一成,不由得向楊鐵心一看,只見他衣衫破舊,滿身泥塵,再向父親一望,卻是衣飾華貴,丰態俊雅,兩人真有天淵之別,完顏康心想:「難道我要捨卻榮華富貴,跟著這窮漢子浪跡江湖?不,萬萬不能!」他主意已定,高聲叫道:「師父,莫聽這人鬼話,請你將我媽救過來!」丘處機怒道:「你仍是執迷不悟,真是畜生也不如。」

  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,攻得更緊。完顏康眼見丘處機情勢十分危急,卻不出言勸阻,丘處機大怒,罵道:「小畜生,叫你知道我的厲害。」完顏康對這位師父十分害怕,心中暗暗盼望彭連虎這時將他殺死,免為他日自己之患。又戰片刻,丘處機右臂被梁子翁長剪剪了一刀,雖然受傷不重,但已鮮血長流。

  馬鈺從懷裏取出一枚流星,晃火摺點著了,手一放,只見一道藍焰,直衝天空,這是他們全真派互通聲息的訊號。彭連虎叫道:「這老道要叫幫手。」撇下丘處機,與沙通天來攻馬鈺,剛一搭上手,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衝天而起。丘處機大喜:「王師弟就在左近。」劍交左手,左上右落,連下七八招殺手,把眾人逼開數步。

  馬鈺向西北藍焰處一指道:「向那邊走!」楊鐵心和念慈父女兩人使開兵刃,護著包惜弱急向前衝,馬鈺隨在後面,丘處機大展神威,一柄長劍獨自斷後,且戰且走。沙通天連使「移步換形」絕技,想要閃過他而搶包惜弱過來,但不是丘處機劍鋒遞到,就是馬鈺的掌力挾著一股罡風將他擋住,始終搶不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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