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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黃蓉向旁一避,侯通海一撲不中。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一晃,已抓住黃蓉右手手腕,喝道:「往那裏跑?」黃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厲害,左手一起,雙指點向他的兩眼。沙通天不知怎麼的手一伸,又將她左手拿住。黃蓉叫道:「不要臉!」沙通天道:「什麼不要臉?」黃蓉道:「大人欺侮孩子,男人欺侮女人!」

  沙通天一怔,他是成名的前輩,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,放鬆了雙手,喝道:「進閣去說話。」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,只得踏進門去。侯通海怒道:「我先廢了她再說。」上前又要動手。彭連虎道:「先問她師父是誰,是誰派來的!」侯通海不加理會,一拳當頭向黃蓉打下。黃蓉一閃,道:「你真要動手?」侯通海道:「你不許逃。」他最怕黃蓉逃跑,自己可追她不上。

  黃蓉道:「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。」從桌上拿攏六隻空碗,倒滿了酒,一隻放在自己頭頂上雙手各拿一隻,對侯通海道:「你敢不敢學我這樣?」侯通海怒道:「搗什麼鬼?」

  黃蓉向眾人環顧了一眼道:「我和這位爺又沒冤仇,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,那怎麼對得起大家?」侯通海踏上一步,怒道:「你傷得了我?你?」黃蓉毫不理會,續道:「我和他頭頂上各放三碗酒,比比功夫,誰的酒先潑出來,誰就算輸了,好不好?」原來黃蓉估量情勢,心知自己陷入眾高手的重圍之中,剛才見梁子翁折花、彭連虎發招,沙通天拿腕,個個武功驚人,遠在自己之上,即如那三頭蛟侯通海,雖然迭遭自己戲弄,但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佔上風,要講真實本領,自知是頗不如他,心想:「唯今之計,只有以小賣小,跟他們胡鬧,只要他們不當真,就可脫身了。」

  侯通海怒道:「誰跟你鬧著玩!」劈面又是一拳,來勢如風,沉猛已極。黃蓉一閃,笑道:「好,我身上放三碗酒,你就空手,咱們比劃比劃。」

  侯通海年紀大她一倍有餘,再者在江湖上威名雖不如師兄沙通天,總也是成名的人物,受她這樣一激,更是氣惱,不加思索的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,雙手各拿一碗,左腿一矮,右腿已起,猛往黃蓉踢來。黃蓉笑道:「好,這才算英雄。」滿廳遊走,侯通海連踢數腿,都被她閃開避開去。

  梁子翁見黃蓉走得猶如行雲流水,上身穩然不動,雙足被長裙掩住,想是以極細碎的腳步前趨後退,在燭光之下,宛若在水面飄盪一般。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趕,從他足下功夫看來,顯然下盤紮得極為堅實。黃蓉以退為進,連施巧招,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,都被他側身避過。梁子翁心想:「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,確也不容易了。但時間一長,終究不是老侯對手。」他記掛著自己房中珍藥奇寶,不欲再看兩人比武,轉身走向門邊,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。

  且說郭靖被大蛇纏住,神智逐漸昏迷,忽覺異味斗濃,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臉邊,危急中頭一低,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,這時全身動彈不得,只剩下牙齒可用,情急之下,奮起平生之力,運勁托住蛇頭,一口往蛇頸咬下,那蛇受痛,纏得更緊。

  郭靖連咬數口,只覺得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,從口中直灌進來。這蛇血十分苦澀,味道極為難吃,也不知其中有毒無毒,但想那蛇失血一多,必減纏人之力,當下盡力吮吸,大口大口吞落,吸了一頓飯功夫,腹中已感飽脹,那蛇果然漸漸衰弱,一陣痙攣,全身放鬆,死在地下。郭靖也累得筋疲力盡,坐在地上,做幾下吐納功夫,以圖恢復精神,說也奇怪,只呼吸了幾下,忽覺得腹中蛇血緩緩向四肢百骸移動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等到週身流轉,竟是精神大增,力氣陡長,當下一躍而起。

  他一摸懷中各包藥材安然無恙,自己剛脫險境,俠義之心忽起,心道:「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,既然被我知道,焉能不救?」出得門來,辨明方向,逕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鋼牢而去。走到牢外,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,看守得甚是嚴密。郭靖等了一陣,無法如適才與黃蓉同來時那樣混入,於是奔到屋子背後,待巡查的親兵走過,一躍上房,輕輕落入院子,摸到鋼牢旁邊,側耳一聽,裏面並無看管的兵丁,低聲道:「穆前輩,我來救你啦。」穆易道:「尊駕是誰?」郭靖道:「晚輩是郭靖。」

 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,但當時一來人聲嘈雜,二來受傷之後,各事紛至沓來,所以並未十分注意,這時午夜人靜,突然間「郭靖」兩字送入耳鼓,心中一震,顫著聲音道:「你……姓郭?」郭靖道:「是,晚輩就是日間和那小王爺搏擊的那人。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叫什麼名字?」郭靖道:「先父名叫嘯天。」穆易熱淚盈眶,抬頭叫道:「天哪,天哪!」從鋼柵中伸出手來,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。

  郭靖只覺得他那隻手微微發抖,同時感到有幾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,心想:「大概他知道有人來救他,所以歡喜得不得了。」輕聲道:「我這裏有柄利刃。把鎖削斷,就可以出來啦。」穆易卻問:「你娘姓李,是不是?她還活著呢還是故世啦?」郭靖大奇,道:「咦,您怎麼知道我媽姓李?她在蒙古。」穆易心情激動,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。郭靖道:「你放開我的手,我好削鎖。」穆易似乎拿著一件奇珍異寶,唯恐一放手就失去,仍是牢牢握著,嘆道:「你長得這麼大啦,唉,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。」郭靖奇道:「穆前輩認識先父?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是我的義兄,咱們八拜之交,情義勝於同胞手足。」說到這裏,喉頭哽住,再也說不下去。郭靖聽了他的話聲,眼中也不禁濕潤。

  原來那穆易就是本書開首時所敘的楊鐵心,他當日與官兵相鬥,背後中了一槍,受傷極重,暈死在草叢之中,幸好黑夜裏官兵並未發見。次晨醒轉,拚死爬到附近農家,養了一年多,方才把傷養好,到處找尋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與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,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,一個也已到了北方,那裏找尋得著?他不敢再用楊鐵心名字,把「楊」字拆開。改「木」為「穆」,所以叫做穆易。十八年來東奔西走,浪跡江湖,忽然間遇到故人之子,教他如何不心意激盪,五內如沸?

  穆念慈在一旁聽他們兩人敘舊,正想出言提醒,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,再到外面慢慢談論,忽然轉念一想:「這一出去,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。」原來他對完顏康已是情根深種,一句話說到口邊竟又縮了回去。郭靖卻也已想到,緩緩抽手出柵,舉起金刀,正要往鐵鎖上削去,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,有腳步聲走到門邊。

  郭靖急忙收刀入懷,往門後一縮,那門呀的一聲開了,進來了好幾個人,當先一人手提紗燈,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。郭靖大為奇怪,不知她進來幹什麼,只聽她道:「這兩位是小王爺今兒關的麼?」親兵隊長應道:「是。」王妃道:「馬上將他們放了。」那隊長有些遲疑,並不立即答應。王妃道:「小王爺問起,說是我教放的。快開鎖!」那隊長不敢違拗,開鎖放了兩人出來。

  王妃摸出兩錠銀子,遞給楊鐵心道:「你們好好出去吧!」楊鐵心不接銀子,雙目放出異光,釘著王妃凝視。王妃很感奇怪,輕聲道:「是我兒子不好,你們不要見怪。」楊鐵心心念一轉,把銀子揣入懷裏,牽了女兒的手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那隊長罵道:「粗野匹夫,也不謝王妃救命之恩。」楊鐵心只如不聞。

  郭靖等眾人出去,關上了門,聽得王妃去遠,這才躍出,四下一望,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,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,於是到華翠閣來尋黃蓉,要她別再偷聽,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。

  走了一段路,前面彎角處忽然轉出兩盞紅燈,有人快步而來,郭靖忙向旁邊假山石後一縮身,前面的人眼尖,喝道:「誰?」縱身一手抓將下來,郭靖伸手格開,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,正是小王爺完顏康。

 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後,忙去飛報小王爺。完顏康一驚:「母親一味心軟,不顧大局,將這兩人放走,要是被我師父得知,三對六面,我要抵賴也賴不了。」忙來查看,想再截住兩人,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。

 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,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,一個急欲脫身送藥,一個亟想殺人滅口,這一搭上手,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,郭靖幾次想逃。都被完顏康截住,心中暗暗叫苦。

  且說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,那知剛一轉身,廳上情勢倏變。黃蓉雙手一振,頭頂一昂,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,一個「八步趕蟾」,雙掌齊往侯通海胸前劈到。侯通海手中有碗,不能發招抵禦,祇得向左一讓。黃蓉右手順勢一撂,侯通海避無可避,只得舉臂一格,雙腕相交,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滿地都是,頭上的碗更是噹啷一聲,落在地下,打得粉碎。

  黃蓉拔起身子,向後一退,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,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,三碗酒竟是沒濺出一點。眾人見她以巧計取勝,不禁都暗叫一聲「好!」侯通海滿臉通紅,叫道:「咱們比過。」黃蓉手指在臉上,一刮道:「不害臊麼?」

 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,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小丫頭鬼計多端,你師父到底是誰?」黃蓉笑道:「明兒再對你說,現在我可要走啦。」沙通天膝不彎曲,足不跨步,不知怎樣,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,攔住了當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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