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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他心中正自尋思,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,走到花廳前的一個石鼓旁,微微躬身,右手在石鼓腰裏一搭,向上一揮。說也奇怪,他手上似有極大黏力,一個七八十斤重,光溜溜的石鼓,竟被他黏了起來,飛起兩丈來高。他不待石鼓落下,身法如風,雙手連揚,又有兩個石被他揮在空中。這時第一個石鼓即將落地,他身子一晃,縱了過去,那石鼓正好落在他的額頭,的溜溜的亂轉,竟無半點聲息。

  眾人采聲未畢,第二個石鼓又被他頂在第一個之上,第三個頂在第二個之上。他頂著三個石鼓,向眾人拱了拱手,緩步走到庭中,忽地一躍,左足一探,已落在歐陽公子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,拉開架子,「懷中抱月」、「二郎擔山」、「拉弓式」、「脫靴轉身」,把一路巧打連綿的「燕青拳」使了出來,頭上雖然頂了二百多斤的三個石鼓,腳下仍是縱跳如飛,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。這銀筷雖然是質地堅軔,但究竟是纖細之物,這幾百斤重量落下來,只要稍有偏斜,那銀筷立地彎折,只見他「讓步跨虎」、「退步收勢」,把一路「燕青拳」打完,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,沒一隻欹側彎倒。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,頭一擺,三隻石鼓一齊落下,縱身回席。

  王處一久在江湖,街頭賣藝的人頭上頂幾隻罈子轉動不墮,他曾見過不少,但像梁子翁這樣的本領,顯然是另有一身驚人的輕身功夫。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。

  這時酒筵將完,僕役們在一隻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。王處一心想:「現下只有靈智上人還未顯過身手,只等他一現武功,他們就要一齊動手了。」斜眼看那藏僧,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,毫不理會。各人早已洗手完畢,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裏。眾人都等待他一露功夫之後,立即動手,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,都感到有點奇怪。

  過了一會,王處一和歐陽公子首先見到,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熱氣上昇。再過一陣,盆裏水氣愈冒愈盛,餘人也都留了神。片刻之間,盆裏發出微聲,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上來,聲音越來越響,滿盆的水竟自沸騰起來。王處一大驚:「他竟能用內力把身上的熱力逼出來煮沸一盆水,造詣居然到了這個地步!事不宜遲,我非先發制人不可。」

 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,王處一知道時機稍縱即逝,身子一偏,左手越過兩人,隔座拿住了完顏康的脈門,一把提了過來。眾人大吃一驚,待得回頭,王處一已點了完顏康的穴道,左手搭在他的背心。沙通天等又驚又怒,一時不知所措。

 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,說道:「適纔見了各位神技,貧道佩服得緊,借花獻佛,敬各位一杯。」他身子並不站起,提著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。斟酒雖是極普通之事,但像他那樣斟法,卻是無人見過。只見他手一揚,壺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,落在一人酒杯之中,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,這一道酒總是恰恰落入杯內。更奇怪的是,有的人酒杯已空,有的還剩下半杯,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,或多或少,那一道酒從空而降,落入杯中後,正好齊著杯沿而滿,沒有一滴溢出,也沒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。靈智上人等都知他內功深湛,右手能如此斟酒,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,稍一運勁,立時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,明明是我眾敵寡,但投鼠忌器,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。王處一最後替郭靖和自己斟滿了酒,舉杯飲乾,朗然說道:「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,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,但見他宅心仁厚,是個有骨氣的少年,所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這點薄臉,今日放他過去。」眾人默不作聲。王處一道:「今日各位饒他,貧道也就放了這位小王爺,這是一位金枝玉葉的王爺,他卻不過是普通百姓,一個換一個,各位決不吃虧,怎麼樣?」梁子翁笑道:「王道長爽快得很,這筆生意就這樣做定了。」王處一毫不遲疑,手肘在完顏康腰裏一撞,解開了他的穴道,放他歸座。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首腦,不論心地如何邪毒狠辣,但言出必踐,就有天大的干係,也無人肯食言而肥,自墮威名,當下向各人稽首為禮,拉了郭靖的手,說道:「就此告辭,後會有期。」各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,無一暗呼可惜,均感臉上無光。

  完顏康定了定神,含笑道:「道長有暇,請隨時過來敘敘,好讓後輩得聆教益。」站起身來,恭送出去。王處一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咱們事情沒了,總還有見面的日子!」

  走到花廳門口,靈智上人忽道:「道長功力精奧,出神入化,令人拜服之至。」雙手合什,施了一禮,突然雙掌一撤,一股勁風猛然襲到。王處一暗叫:「不妙!」舉手回禮,也是運力於掌,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化開他雙掌的襲擊。兩股勁風剛一接觸,靈智上人突然變內力為外功,右掌斗然一伸,來抓王處一手腕。對方來得迅速,王處一變招也快捷之至,反手勾腕,強對強,硬碰硬,兩人手腕一搭上,立即分開。靈智上人臉色微變,說道:「佩服,佩服!」一躍退開。

  王處一微笑道:「大師名滿江湖,怎麼說了話不算數?」靈智上人怒道:「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,我是要留你……」他被王處一掌力一震,已經受傷,假如靜神定心,調勻吸呼,一時還不致發作,但被王處一這麼一激,怒氣上衝,一言未畢,竟自噴出了一口鮮血。王處一不敢停留,牽了郭靖的手,急步走出府門。

  沙通天、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,不肯言而無信,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,心中無不凜凜,當下也不上前阻攔。

  王處一走出府門十餘丈,轉了一個彎,見後面無人追來,低聲說道:「你揹我到客店去。」郭靖聽他聲音微弱,有氣沒力,不覺大吃一驚,只見他臉色蒼白,滿面病容,和剛才的情形大不相同,忙道:「道長,你受了傷麼?」王處一點點頭,一個踉蹌,竟自站立不穩。

  郭靖疾忙蹲下身來,把王處一負在背上,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,正要入內,王處一低聲道:「找……找最僻靜……地方的小……小店。」郭靖立時會意,知道他怕對頭找來,他身受重傷,自己本領低微,只要被人尋到,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。於是低頭急奔,他不識道路,儘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,果然越走越是偏僻,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,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,裏面又小又髒,當下也顧不到許多,闖進店房,將王處一放在炕上。王處一道:「快……快……找一隻大缸……盛滿……滿清水……」郭靖道:「還要什麼?」王處一不再說話,輕輕揮手,催他快去,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,摸出一錠銀子,放在櫃上,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。那店小二歡天喜地,忙抬了一口大缸,放在天井之中,把清水裝得滿滿的。郭靖回進房去,對王處一說已經辦妥。王處一道:「好……好孩子,你抱我放在缸裏……不許……別人過來。」郭靖不懂他這樣幹是為了什麼,依言將他抱進缸內,清水一直浸到頭頸,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。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,急呼緩吸,大約一頓飯功夫,一缸清水竟漸漸轉成黑色,同時他臉色也慢慢恢復紅潤。王處一道:「扶我出來,換一缸清水。」郭靖依言換了水,又將王處一放在缸內,這時才知他是運用上乘內功,將身上中了的毒逼發出來,化在水裏,這樣一連換了七缸水,水中才無黑色。

  王處一笑道:「沒事啦。」扶著缸沿,提足跨了出來,嘆了口氣道:「那藏僧的功夫好毒!」郭靖放了心,甚是喜慰,問道:「那藏僧手上有毒麼?」王處一道:「正是,毒砂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,但從沒見過這樣厲害的,今日幾乎性命不保。」郭靖道:「您要吃什麼東西,我給您老買去。」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,開了一張藥方,說道:「我性命已經無礙,但內臟毒氣未淨,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,不免終身殘廢。」郭靖接過藥方,如飛而去。

  他知道這帖藥服得愈早愈好,見橫街上有一家店正是藥舖,忙將藥方遞到櫃上。那店伴接過方子,細細看了一遍,說道:「客官,你來得不巧,方子上血竭、田七、沒藥、熊膽四味藥,小店剛巧沒貨。」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,搶過方子便走,那知走到第二家藥舖,仍是缺了這幾味藥,一連走了七八家,無不如此。郭靖又急又怒,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,連三開間門面,金字招牌的大藥舖,也說這些藥本來存貨很多,但剛才正巧被人全數搜買了去。

  郭靖這才恍然,原來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必定要使用這些藥物,竟把全城各處藥舖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乾乾淨淨,用心可實在十分歹毒。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,把情形對王處一說了,王處一嘆了口氣,臉色慘然,郭靖天性純厚,伏在桌上放聲大哭。

  王處一笑道:「一個人生死有命,生固欣然,死亦殊不足惜,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,又何必哭泣?」輕輕擊著床沿,縱聲高歌:「知其雄兮守其雌,知其白兮守其黑,知榮守辱兮為道而損,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。」郭靖收淚看著他,怔怔的出神。王處一哈哈大笑,盤膝坐在床上,用起功來。郭靖不敢驚動他,悄悄走出店房,忽想:「我趕到附近市鎮去,他們未必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」。想到這個計謀,心中立時喜慰,正要找人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,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,送了一封信給他。信封上寫著「郭大爺親啟」四個字,筆致秀媚,郭靖一接過信封,就聞到一陣幽幽甜香,心中奇怪:「這是誰給我的信?」忙撕開封皮,露出一張詩箋,上面寫道:「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中等你,有要事相商,快來。」下面卻畫著一個小叫化的肖像,笑嘻嘻的正是黃蓉。郭靖奇道:「這信是誰送來的?」店小二道:「是街邊一個閒漢送來的。」

  郭靖回進店房,見王處一在地下輕輕運動手足,說道:「道長,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。」王處一道:「我們想到這一著,他們何嘗想不到?不必去啦。」郭靖不能死心,決意一試,心想:「黃賢弟聰明伶俐,我先和他商量商量。」說道:「一個朋友約我有事,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。」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。

 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,問道:「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?」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。王處一道:「他戲弄三頭蛟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,這人身法神態好生古怪……」隨即正色道:「你去可要十分小心了,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,但他功夫之中,總是透著一股邪氣,我也摸不準這是什麼原故。」郭靖奇道:「我和他是生死之交,他決不能害我。」王處一嘆道:「你和他相識有多久,那能說什麼生死之交?你莫瞧他人小,他要算計你時,你真對付不了。」

  郭靖心中對黃蓉毫無半點疑惑之意,心想:「道長這樣說,必是他不知黃賢弟的為人。」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。王處一笑道:「你快去吧。少年人無不如此,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。」他見多識廣,斷定黃蓉不是正派人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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