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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▼第四回 酒樓賭技

  那窮酸一面說,一面從懷裏把銀子一錠一錠的摸出來放在桌上,摸到十來錠,就沒有了。完顏烈瞧那銀子的色澤形狀,正是自己所失卻的,當下強抑怒氣,只是不語,同時心中暗暗稱奇:「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上一拍,就將這許多銀子偷去,這種妙手空空之技,也確是罕見罕聞。」

  只聽那漁家女笑道:「二哥,今兒又發財啦!是誰倒霉啊?」那窮酸笑道:「七妹,我有一個怪脾氣,你是知道的了。」漁女道:「啊!又是金國的了?」窮酸用扇子在銀子上不住搧風,說道:「外國人的銀子有點兒臭氣,不過也真好使。」眾人聽了都鬨笑起來。

  完顏烈更是驚奇,心想:「我打扮得與漢人一模一樣,他一眼就瞧了出來。」他招招手命酒保過來,低聲道:「樓上各位客官的酒菜,全由我請客。」從懷裏掏出了兩錠金子,放在桌上,道:「先拿去存在櫃上。」瞎子的耳朵最靈,雖隔得遠遠地,卻已聽得清清楚楚,叫道:「兄弟們,有人請客,大家放懷吃喝!」那窮酸向完顏烈橫了一眼,點了點頭,笑道:「你拐帶的良家婦女呢?」完顏烈打定主意不與他們爭吵,轉開了頭只當沒有聽見。

  他見這七個人分坐七桌,另有兩桌卻開在另外一邊,似乎是他們七人作東,邀請兩位客人前來飲酒一般,因為主賓未到,七個人只喝清酒,菜肴並不開上席來。完顏烈心中琢磨:「這七個怪人請客,請的又不知是何等怪客?」

  過了一盞茶時分,只聽見樓下有人唸道:「阿彌陀佛!」這一聲又清又亮,顯見中氣充沛,遠遠的送上樓來。那瞎子道:「焦木大師到啦!」站起身來,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,又聽得一聲:「阿彌陀佛!」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飄上了樓梯,他行路似乎腳不沾塵,輕快已極。

  完顏烈見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,身穿大紅袈裟,內襯黃麻僧衣,手裏拿著一段木柴,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,不知有何用處。

  和尚與七人打過問訊,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。和尚欠身道:「那人尋上門來,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敵手,多蒙列位仗義相助,小僧粉身難報大德。」那瞎子道:「焦木大師不必客氣,咱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,那人自忖武功精湛,無緣無故要與大師作對,那裏還把江南武林人物放在眼裏?就是大師不來通知,咱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與他罷休……」

  他尚未說完,只聽見樓梯格格作響,似乎是什麼極重之物走上樓來,聽聲音不是巨象,也不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,樓下掌櫃的與酒保們一迭連聲的驚叫起來:「喂!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!」「樓板要被你壓穿了。」「快,快,攔住他,叫他下來。」但格格之聲,更加響了,只聽見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。

  接著又聽見喀喀兩聲巨響,樓梯又斷了兩級,完顏烈眼前一花,只見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,躍上樓來。完顏烈定睛一看,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,原來這道人非別,正是長春子丘處機。

  完顏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,他是野心勃勃,蓄意陰結宋朝大官,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。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使臣王道乾貪圖重賄,早已一心投靠金國,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,連丞相韓侂胄也與完顏烈傾心結納。完顏烈見大事可成,心中甚喜,那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武功奇高的道人殺死,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。完顏烈和韓侂胄大驚,只怕密謀洩露。韓侂胄說,現下主張抗金最力的是集英修撰、主管沖佑觀的辛棄疾,此人雖然並無實權,但文武雙全,心存忠義,天下都把恢復中原之望寄託在他的身上,最好派人予以除去。完顏烈卻主張首先拿到刺客詳加拷問,查明主使之人,再行下手。他知宋朝的官兵大都庸懦無用,當下選了六七名親隨,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,親自追拿刺客。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,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,完顏烈尚未出手,就被他一枝甩手箭打中肩頭,所帶來的兵役隨從,被他殺得乾乾淨淨。完顏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,又得包惜弱相救,那麼堂堂一個金國王子是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。

  他逃得性命,回到臨安韓丞相府中將養創傷,日夜神魂顛倒,就是想念著包惜弱的聲音笑貌。他貴為王子,美貌女子不知見過多少,但對這個鄉村女子,竟是傾倒不能自已。傷癒之後,派人查到了她的底細,暗自定計,一面請韓侂胄派兵去捉拿楊鐵心與郭嘯天,自己再假裝好人,在她危難時衝出來打救。包惜弱一番好心,那裏料想得到此人見色起意,竟爾以怨報德,出此毒計相害。他貌狀誠懇,一派正人君子模樣,包惜弱還道他是報她昔日救命之恩,絲毫不加懷疑,終於墮入他的彀中。

  且說完顏烈斗然在酒樓上遇到這個道人,心裏一驚,篤篤兩聲,一雙筷子掉在桌上。丘處機當日雖擲箭傷他,但一箭甩出,他立即跌倒,並未認出他的面目,這時全神貫注焦木和尚與七人的動靜,對他絲毫未加理會。

  完顏烈定了定神,見他見到自己時並不相識,這才放心,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銅缸時,不覺驚奇得欠身離椅。原來那銅缸本是廟宇中焚燒紙錠表章之用的,足足有三四百斤重,缸裏裝滿美酒,份量更加沉重。他托在手裏,卻是舉重若輕,絲毫不見吃力,只見他每走一步,樓板喀喀亂響。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,掌櫃的、酒保、廚師、打雜的、眾酒客們紛紛逃出街去,只怕酒樓被他壓倒,砸下來打死人眾。

  焦木和尚冷然道:「道兄果然找到這裏來了,我給你引見江南七怪!」

  丘處機稽首道:「適才貧道到寶剎拜訪,寺裏師父言道,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。貧道心下琢磨,大師必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,果然如此。久聞江南七俠威名,今日有幸相見,足慰平生之願。」焦木向七怪道:「這位長春子丘道長,各位都是久仰的了。」

  他轉過來向丘處機道:「這位是七俠之首,飛天蝙蝠柯鎮惡。」說著向那瞎子一指,他一面說,丘處機就向被引見的人稽首為禮,完顏烈在旁邊留神傾聽,暗自記憶。第二個就是偷他銀兩的那個骯髒窮酸,聽焦木說,名叫妙手書生朱聰。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,排行第三。那挑柴擔的鄉下佬排行第四,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。第五是那個身材粗壯、屠夫模樣的大漢,名叫笑彌陀張阿生。那小販模樣的後生是姓全名金發,綽號鬧市俠隱。那漁女則名叫越女劍韓小瑩,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。

  焦木一一引見了。丘處機一直把銅缸托在手裏,竟然不感疲累。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,有幾個大膽的悄悄溜上樓梯來瞧熱鬧。

  柯鎮惡道:「咱們七兄弟久聞道長武功蓋世,拳劍天下無雙,向來仰慕得緊。這位焦木大師為人也是古道熱腸,雖然釋道異途,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,不知何事無意中得罪了道長?道長要是瞧得起咱們七兄弟,咱們來做個和事佬,大家盡釋前愆,一起來喝一杯如何?」丘處機道:「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,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,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。」柯鎮惡道:「交出什麼人來?」丘處機道:「貧道有兩個朋友,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,不幸死於非命,他們遺下的寡婦,孤苦無依。柯大俠,你說貧道該不該理?」柯鎮惡道:「別說道長朋友的遺寡,就是素不相識之人,咱們既然知道了,自然要量力照顧,那是義不容辭的了。」丘處機大聲說道:「照呀,我就是要焦木和尚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人來!」

  他此言一出,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,完顏烈在一旁也暗暗稱奇,心想:「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,另有旁人?」焦木氣得臉色焦黃,一時說不出話來,結結巴巴的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胡言亂語……胡言……」丘處機大怒,喝道:「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,竟敢如此為非作歹!」右手一送,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,往焦木頭頂飛來。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,你推我擁,角碌碌的,一連串的滾下樓去。

  笑彌陀張阿生在江南七俠中力氣最大,估量這銅缸雖重,自己力氣儘自接得住,當下搶上一步,運氣雙臂,叫一聲:「好!」待銅缸飛到,雙臂一沉,托住缸底,肩背肌肉墳起,竟自把銅缸接住了。

  但他腳下用力太巨,喀喇一聲,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,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。張阿生奮起平生之力,雙臂微曲,一招「推窗送月」,又把銅缸向丘處機擲來。丘處機伸出右手,卻輕描淡寫的接了過來,笑道:「江南七怪名不虛傳!」隨即臉色一沉,向焦木喝道:「那兩個女人怎麼了?你這賊和尚只要碰動了她們一根頭髮,我把你拆骨揚灰,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!」

  朱聰扇子一搧,搖頭晃腦的道:「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,怎麼會做這種無恥之事。道長一定是聽信小人之言了,虛妄之極矣,決不可信也。」丘處機怒道:「貧道親眼見到,怎麼會假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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