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

  顏烈聽了更是心頭火起,心想好小子,這話不是衝著我來麼?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,斜眼向顏烈看了幾眼,不禁有點起疑,走到顏烈跟前,請了個安,陪笑道:「您老請別見怪,不是小的無禮……」顏烈知道他的意思,哼了一聲道:「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!」伸手往懷裏一摸,不禁驚得呆了。

  原來他囊中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,一探手,懷裏竟已空空如也。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,以為窮酸的話不錯,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,挺腰凸肚的道:「怎麼?沒帶錢麼?」顏烈道:「你等一下,我回房去拿。」他總道匆匆出房,忘拿銀兩,那知打開包裹一看,仍是沒有,這批銀子如何失去,自己竟是茫然不覺,那倒奇了。

 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,見他銀子拿不出來,發作道:「這女娘是你元配妻子嗎?要是拐帶人口,可別連累到咱們呢!」包惜弱又羞又急,滿臉通紅,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,反手一掌,店小二的臉腫了半邊,還打落了幾枚牙齒。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:「好哇!住店不給錢,還打人哪!」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,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。

  包惜弱道:「咱們快走吧,不住這店了。」顏烈笑道:「別怕,沒有銀子問他們拿。」他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。過不多時,店小二領了十多個潑皮,掄棍使捧,衝進院子來。顏烈哈哈長笑,喝道:「你們講打架麼?」忽地躍出,順手搶過一根棒棍,指東打西,轉眼間打倒四五個,那些潑皮那有真實武藝,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,這時見勢頭不對,都拋下棍棒,一窩蜂的擠出院門,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,惟恐落後。

  包惜弱道:「事鬧大了,莫要驚動官府。」顏烈喝道:「我正要官府來。」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,只得不言語了。過不半個時辰,外面人聲喧嘩,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,把鐵鍊抖的噹啷啷亂響,亂嘈嘈的叫道:「拐賣人口,還要行兇,這還了得?兇犯在那裏?」顏烈端坐椅上不動,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,神態儼然,倒也不敢貿然上前,帶頭的捕快喝道:「喂!你姓什麼,到嘉興來幹什麼?」顏烈道:「你去叫蓋運聰來!」

 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,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,都是又驚又怒。那捕快道:「你良心瘋了麼?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。」顏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,往桌上一擲,兩眼望著天上白雲,說道:「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,看他來是不來!」那捕快取過信件,見了封皮上的字,吃了一驚,但不知真偽,低聲對眾衙役道:「看著他,別讓他跑了。」隨即飛奔而出。

  包惜弱坐在房中,心中砰砰亂跳,不知是吉是兇。過不多時,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,兩名官員全身公服,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,稟道:「卑職嘉興府蓋運聰,秀水縣姜文嗑見大人,卑職不知大人駕到,未能遠迎,請大人恕罪。」顏烈擺了擺手,微微欠身,說道:「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,請貴縣勞神查一查。」蓋運聰忙道:「是!是!」手一擺,兩名衙役托過兩隻盤子,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,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。

  蓋運聰道:「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,全是卑職之罪,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。」顏烈笑著點點頭,蓋運驄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,說道:「卑職已打掃了行台,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。」顏烈道:「還是這裏好,我喜歡清清靜靜的,你們別來打擾囉囌。」說著臉色一沉,蓋運聰與姜文忙道:「是,是!大人還需用什麼,請儘管吩咐,好讓卑職辦來孝敬。」顏烈抬頭不答,連連擺手,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。

  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,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陪罪,只求饒了一條命,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。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,擲在地下,笑道:「賞你吧!快給我滾。」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,掌櫃見顏烈臉無惡意,怕他不耐煩,忙撿起銀子,磕了幾個頭,拉著店小二出去。

  包惜弱笑道:「你那封信到底是什麼法寶啊?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。」顏烈笑道:「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,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。趙擴手下儘用這種膿包,江山不失,是無天理了。」包惜弱道:「趙擴,那是誰?」顏烈道:「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。」包惜弱吃了一驚,尋思:「他說是韓丞相的朋友,文官武官見了他都這樣恭敬懼怕,我還道是皇族宗室,否則就是朝廷大官,怎麼他竟敢直呼當今天子的聖諱,要是被人聽見了,那豈不是冒大不敬的罪名?」忙道:「小聲,聖上的名字怎可以隨便亂叫?」顏烈見她關心自己,很是高興,笑道:「我叫卻是不妨。到了北方,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?」包惜弱道:「北方?」

  顏烈點了點頭,正要說話,突然門外蹄聲急促,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,包惜弱又是一驚,顏烈卻是眉頭一皺,好似心中頗不樂意。

  只聽見皮靴托托,院子中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,見到顏烈,個個臉有喜色,齊叫:「王爺!」一齊爬下行禮。顏烈微笑道:「你們終於找來啦。」包惜弱聽他們叫他「王爺」,這時倒也並不十分驚奇,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,個個虎背熊腰,十分驃健,身上服飾結束,卻與中原軍士大不相同。

  顏烈擺了擺手道:「都出去吧!」眾軍士齊聲唱喏,魚貫而去,雖只四五十個人,但軍容甚整,顯見是訓練有素的精兵。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:「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?」包惜弱道:「難道他們不是宋兵?」顏烈笑道:「現在我對你說了吧,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!」說罷縱聲長笑,得意之極。

  包惜弱顫聲道:「那麼……你……你也是……」顏烈笑道:「不瞞娘子說,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『完』字,在下完顏烈,大金國六太子,封為趙王的,便是區區。」

 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,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,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。自嫁了楊鐵心後,丈夫對金國更是切齒痛恨,那知道這些時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金國的王子,驚駭之餘,竟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完顏烈見她臉上變色,笑聲頓歛,說道:「我久慕南朝繁華,所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,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,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幣沒有貢上,父皇要我力加追討。」包惜弱道:「歲幣?」完顏烈道:「是啊!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,每年進貢銀兩絹疋,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,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。這次我對韓侂胄全不客氣,對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,我親自領兵來取,不必再費他心了。」

  包惜弱道:「韓丞相怎麼說?」完顏烈道:「他有什麼說的?我人未離臨安府,銀子絹疋早已送過江去啦,哈哈!」包惜弱蹙眉不語。完顏烈道:「催索銀絹什麼的,本來不須我來,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。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,人物風俗,不意與娘子相識,真是三生有幸。」包惜弱仍舊默默不語。

  完顏烈道:「我去給娘子買衣衫去。」包惜弱低頭道:「不用啦。」完顏烈笑道:「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,如買了衣衫,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。娘子別怕,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,絕無歹人敢來傷你。」說著揚長出店。

  包惜弱琢磨他話中之意,竟似說這客店周圍已被他手下人嚴密看守著,自己如想逃遁,已決不可能。他是大金國王子,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,不知有何用意?想到丈夫往日恩情,又伏枕痛哭起來。

  且說完顏烈懷了銀子,逕往熱鬧市街上走來,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,雖然販夫走卒,亦多俊秀不俗之人,心中暗暗稱羨,自忖將來領兵渡江,求父皇改封吳王,長鎮江南,此願已足。

  正自想得得意,突然前面蹄聲急促,一騎急奔而來,市街本不寬敞,加之行人擁擠,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,如何可以馳馬,當下往街邊一閃。轉眼之間,見一匹黃色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。那馬神駿異常,身高膘肥,竟是一騎塞外罕見的良馬,完顏烈喝了一聲采,瞧那馬上乘客,不覺失笑。

  原來那馬如此神采,騎馬的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,乘在馬上猶如一塊肉團。此人手短足短,沒有脖子,一個頭大得出奇,卻又縮在雙肩之中。說也奇怪,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,卻不碰到一人、踢翻一物,只見牠東閃西避,縱躍自如,跳過瓷器攤,跨過青菜擔,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。完顏烈久習戎馬,卻也瞧出了神,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:「好!」

  那矮胖子聽人喝采,回頭望了一眼。完顏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,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,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,心想:「這匹馬好極,我出高價將牠買下來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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