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

  那道人飛起一腿,連桌帶湯都踢了開去,喝道:「鼠輩,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!」楊鐵心怒極,那裏還忍耐得住,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,搶到門外雪地裏,叫道:「來來來,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。」那道人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這鼠輩也配使楊家槍!」縱身出門。

  郭嘯天見局勢危急,奔回家去提了雙戟,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,站在當地,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。楊鐵心道:「拿劍出來!」那道人道:「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,道爺也是空手對付。」楊鐵心使個旗鼓,忽地一招「毒龍出洞」,槍上紅櫻一抖,捲起碗大槍花,往道人心口直搠過來。那道人一怔,讚道:「好!」身隨槍走,已欺到了一旁,左手一翻,來拿槍頭。

  楊鐵心在槍上下過幼功,深得祖傳技藝。要知楊家槍法非同小可,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,率領三百宋兵大戰金兵四萬,奮力殺敵兵二千餘名,刺殺萬戶長撤八孛董,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,身上每中一枝敵箭,隨手折斷箭桿再戰,最後力戰殉國,金兵焚燒他的屍身,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。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,楊家槍法威震中原。

 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,但深得槍法心傳,只見他攢、刺、打、挑、攔、搠、架、閉,槍尖銀光閃閃,槍櫻紅光點點,好一路槍法也!大雪飛舞下一個少年英雄,一個長身道士鬥得甚緊。

  楊鐵心把槍使發了性,愈戰愈勇,但那道士身隨槍走,趨避進退,那裏刺得他半分,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,楊鐵心心中焦躁,倒提鐵槍,回身便走,那道人果然舉掌追來。楊鐵心大喝一聲,雙手抓住槍柄,斗然擰腰縱臂,回身一槍,直刺道人面門,這一槍又猛又疾,正是楊家槍中臨陣破敵,屢敗大將的一招,叫做「摧壁破堅」,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時,曾用這一招刺殺岳飛的弟弟岳翻,端的厲害無比。

 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,叫聲:「好槍法!」雙掌一合,拍的一聲,把槍尖挾在兩掌之間。楊鐵心猛力把槍往前一挺,竟自上前不得,這一下大吃一驚,奮起平身之力往裏一奪,那道人竟如釘在地上一般,那裏動得分毫。楊鐵心脹紅了臉連奪三次,那道人哈哈大笑,右掌忽鬆,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,格的一聲,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,急忙撒手,那柄槍已斷成兩截。

  那道人笑道:「閣下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,剛才多多得罪,請教貴姓。」楊鐵心驚魂未定,隨口答道:「在下賤姓楊,草字鐵心。」道人道:「楊再興將軍是閣下祖上麼?」楊鐵心道:「那是先祖。」那道人肅然起敬,稽首行了一禮道:「適才誤當兩位是歹人,多多得罪,原來是忠良之後,實在失敬。不敢請教這位貴姓。」郭嘯天道:「在下姓郭,賤字嘯天。」楊鐵心道:「他是我的義兄,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郭頭領的後人。」那道人道:「貧道鹵莽了,這裏謝過。」說著又施了一禮。楊鐵心還禮道:「好說好說,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。」道人笑道:「好!正要和兩位喝個痛快!」

  包氏掛念丈夫與人爭鬥,站在門口觀戰,見三人釋兵言歡,心中大慰,忙入內整治杯盤。三人坐定後,楊郭二人請教道人法號,道人道:「貧道姓丘名處機……」郭嘯天吃了一驚,叫道:「莫不是長春真人麼?」丘處機笑道:「這是道侶們相贈的賤號,貧道愧不敢當。」郭嘯天道:「兄弟,這位便是武功蓋世的當今第一位大俠,真是有幸相見。」楊鐵心叫了一聲:「啊也!」跳起身來,兩人撲地便拜。

  丘處機疾忙扶起,笑道:「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,官府追得甚緊,兩位忽然相招飲酒,這裏是帝王之都,兩位又不像普通農人,所以我起了疑心。」郭嘯天道:「我這兄弟性子急躁,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,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。」丘處機道:「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勁力的?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。」三人說罷哈哈大笑。

  三人喝了幾杯酒,丘處機道:「貧道本是北方人,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,朝廷卻一味向仇敵討好諂媚,眼見中原不能恢復,所以憤而出家。」他向地下碎裂的人頭一指道:「這人姓王名道乾,是個大大的漢奸,去年皇帝派他向金主慶賀生辰,他竟與金人勾結,圖謀侵犯江南。貧道追了他十多天,才把他幹了,但想起國家之痛,不禁悲從中來,適才失禮得緊。」

  楊郭二人久聞江湖豪傑傳言,長春子丘處機拳劍武功,海內無雙,這時見他一片熱腸,憂時愛國,更是十分敬仰。兩人乘機問他討教些武功,丘處機詳為點撥。楊家槍法雖然是兵家絕技,但丘處機內外兼修,武功已臻化境,楊鐵心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?原來丘處機一見楊鐵心出手不凡,心中暗暗稱奇,故意引他七十二路槍法使完,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,要是真的對敵,只怕數招之間就已把他的鐵槍震飛了。

  三人酒酣耳熱,談得甚是投機,楊鐵心道:「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,真是平生幸事,道長可否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?」丘處機正待答話,忽然臉色一變,說道:「有人來找我了,不管遇上什麼事,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,知道麼?」楊郭點頭答應,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,開門出外,突然如一隻大鳥般一躍上樹,躲在枝葉之間。

  楊郭二人見他行動詭異,茫然不解。這時萬籟無聲,只聽見門外朔風虎虎,過了一會,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,楊鐵心驚道:「道長的耳朵好靈。」又過一會,馬蹄聲越來越近,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,乘客都是黑衣黑帽,直衝到門前。當先一人突然把馬勒住,叫道:「足跡到了這裏沒啦!」後面數人翻身下馬,察看雪上丘處機所留下的足跡。

  楊郭二人躲在窗外偷瞧,見這幾人下馬的身手十分矯捷,顯然都是武功極好。為首那人叫道:「進屋去搜!」又是兩人下馬,來拍楊家大門,突然間砰的一聲,樹上擲下一物,正打在拍門的人頭上。這一擲勁力奇大,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,眾人一陣大嘩,幾個人圍住了大樹,一人把擲下之物撿了起來,驚叫:「這是王大人的首級。」

 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,一聲唿哨,十餘人把樹團團圍住,又是一聲口令,五個人彎弓搭箭,五枝勁弩齊往丘處機射去。楊鐵心搶把屋角裏一柄腰刀,就要出屋助戰,郭嘯天一把拉住,低聲道:「道長叫咱們別出去。要是他寡不敵眾,咱們再出手不遲。」話聲甫畢,只見丘處機閃開四箭,左手接住最後一箭,用甩手箭手法疾投下來,身隨箭落,劍光起處,兩名黑衣人中劍落馬。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來的弩箭砸飛,叫道:「好賊道,原來是你!」

  那人一言未畢,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,長刀劈風,勒馬衝來。丘處機劍光連閃,又是兩人中劍落馬,待那人長刀砍到,丘處機已力殺五人。

  楊鐵心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心想自己也練過十多年武藝,但這位道爺如此出手斃敵,別說抵擋,連瞧也沒能瞧清楚,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,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。這時丘處機來去如風,正和騎馬使刀的那人惡鬥。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,一柄刀遮架砍劈,甚為威猛。再鬥一陣,楊郭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,捉空兒或用掌擊、或用劍刺的殺傷對方一人,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,生怕傷了為頭之人,餘黨一鬨而散,那就不易追殺了。

  只過半頓飯時分,來敵只剩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,那使刀的知道不敵,一聲胡哨,雙腿一扭,撥轉馬頭就逃。丘處機左掌前探,已拉住他的馬尾,手上一用勁,身子倏地飛起,還未躍上馬背,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,前胸穿出。那馬只感背上一沉,更加撤開四蹄急奔。

  丘處機拋下敵屍,勒韁控馬,四下兜截趕殺,只見鐵蹄翻飛,劍光閃爍,驚呼駭叫聲中,一個個屍首倒下,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。

  丘處機提劍四顧,只見一匹匹空馬向遠處急奔,再無一名敵人剩下,他哈哈大笑,向楊郭二人招手道:「殺得痛快麼?」楊郭開門出來,神色間驚魂未定。郭嘯天道:「道長,那是些什麼人?」丘處機道:「你在他們身上搜搜看。」郭嘯天往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,掏出一件公文來,正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知府趙大人發的一道密令,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,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,剋日拿捕兇手歸案。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,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,手裏拿著幾塊從屍首上檢出來的寫著金國文字的腰牌,原來被丘處機殺死的人中,有好幾人竟是金兵。

  郭嘯天怒道:「敵兵在咱們國土上逮人殺人,中華的百官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,那還成什麼世界?」丘處機笑道:「出家人本來慈悲為懷,但見了害民奸賊、敵國仇寇,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。」楊郭二人齊聲道:「殺得好,殺得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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