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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回 雪地鋤奸

  山外青山樓外樓,
  西湖歌舞幾時休?
  南風薰得遊人醉,
  直把杭州作汴州!

 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。原來當日宋朝國勢不振,徽欽二帝被金人所擄,康王南渡,在臨安(杭州)接位,稱為高宗,成了個偏安之局。這時強敵壓境,國土一半陷於敵手,正應力謀恢復才是,那知高宗畏金人如虎,又怕徽欽二帝回來,自己做不成皇帝,聽了奸臣秦檜之言,殺死抗金大將岳飛,卑辭屈節的向金人議和。那時金兵被岳飛連敗數仗,元氣大傷,兼之北方中國義民到處起兵反抗,正在手忙腳亂之際,一見宋朝議和,正中下懷。紹興十二年正月,和議成功,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,高宗趙構上表稱臣道:「臣構言:既蒙恩造,許備藩國,世世子孫,謹守臣節。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,遣使稱賀不絕。歲貢銀二十五萬兩,絹二十五萬匹。」

  皇帝做到這樣,也真是可恥之至了,全國軍民聽聞這個訊息後,無不憤慨之極,淮水以北的百姓,知道山河恢復無望,更是傷心泣血。宋高宗卻以為這是秦檜的大功。秦檜本來已封到少保左僕射加特進兼樞密使封魯國公,這時再加封太師,榮寵無比。

  從此之後,金兵長駐半個中國,而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卻是越來越加腐敗,皇帝百官,每日只知歌舞飲宴,那裏把恢復河山的大事放在心上,間中雖也出了幾個如虞允文那樣的名將賢相,但獨木難支整廈,終究是功業不就,鬱鬱而終。上面那首詩就是譏刺宋室南渡君臣的,說他們在杭州西湖風景絕美之地尋歡作樂,以為杭州就是故都汴州(開封),再也不想收復失地了。

  匆匆數十載,高宗傳孝宗,孝宗傳光宗,光宗傳寧宗,這年正是寧宗慶元五年,時交冬令,接連下了兩天大雪,只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瓊瑤匝地,銀絮滿天,朝廷君臣圍爐賞雪,飲酒作樂,不必細表。單表杭州城外東郊牛家村,有兩個豪傑,也在對飲白酒。一個叫做郭嘯天,一個叫做楊鐵心。那郭嘯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中,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,他郭家世傳使戟,傳到郭嘯天父親手裏,卻變長為短,化單成雙,所以郭嘯天的雙戟是家傳絕技。楊鐵心卻是名將楊再興之後,當年楊再興在岳飛少保麾下,朱仙鎮一戰,把金兵殺得心喪膽落,後來誤走小商河,馬陷泥中,才被金兵亂箭射死。楊鐵心學的也是祖傳的楊家槍法。兩人在江湖上結識之後,談論武藝,互相傾慕,於是八拜為交,義結兄弟,後來索性搬到牛家村來,比屋而居,每日裏習練槍棒,談今說古,真比親兄弟還要親熱。

  兩人這天在楊家對飲,眼望紛紛大雪,想到北國淪於胡騎之下,越說越是悲憤慷慨,楊鐵心猛力在桌上擊了一掌,忽然門帘起處,內堂走出一位絕世佳人來。

  這女子手裏托著一隻盤子,盤子裏盛著切好了的兩斤牛肉,一隻黃雞,笑道:「又有什麼事惹得哥兒倆大發脾氣?」郭嘯天道:「咱們正說朝廷的事呢,嫂嫂你也來喝一杯!」原來那女子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氏,她是臨安一府出名的美人,性格溫柔,模樣靦腆,任誰見了莫不暗暗喝一聲采。她與楊鐵心新婚不久,因都是豪傑之人,也不避男女嫌疑,常與郭嘯天在一起飲酒談論。她放下牛肉黃雞,自己拿起一個酒杯來斟了酒,坐在下首也喝了酒起來。

  楊鐵心道:「昨兒我在眾安橋頭的東南茶樓裏,聽人談到韓侂冑這賊宰相的事。那人說得有頭有尾,想來不假。他說不論那一個官員上書稟報,公文上要是不註明『並獻某某物』的字樣,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。」郭嘯天嘆道:「有這樣的皇帝,就有這樣的宰相;有這樣的宰相,就有這樣的百官。就說咱們臨安府的府尹趙大人吧,那一次韓侂胄帶了百官到郊遊樂,我正在山裏砍柴,瞧見他們來了,也不理會,只聽見那韓侂冑嘆道:『這裏竹籬茅舍,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,就可惜沒有雞犬之聲!』他剛說完,忽然草叢裏汪汪叫了起來。」

  包氏拍手笑道:「這狗兒倒會湊趣!」郭嘯天道:「是啊真會湊趣,那狗叫了一會,從草裏鑽了出來,你道是什麼狗子?原來正是咱們堂堂的臨安府尹趙大人。」

  包氏笑得如花枝亂顫,直叫:「喲啊!」三人喝了一會酒,只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,包氏道:「我去請嫂子一起來吃幾鍾兒。」郭嘯天道:「別去叫她了,這幾日她身子不大舒服。」包氏連忙站起來,說道:「怎麼我不知道?我瞧瞧去。」郭嘯天微笑不語,楊鐵心見他毫不耽心,想來並無重病。

  過了一會,包氏笑吟吟的回來,斟了一杯酒,對楊鐵心道:「你快喝下,敬大哥一杯!」楊鐵心道:「幹麼啊?」包氏笑道:「快喝!快喝!喝了再說。」楊鐵心仰脖子乾了,包氏笑道:「大哥你自己說。」郭嘯天微笑道:「她這個月來老是腰酸背痛,昨兒到城裏請了個大夫瞧瞧,原來已有三個月的身孕。」楊鐵心大喜,叫道:「大哥,恭喜你啦!」三個人一起乾了三杯。

  正喝得微有醺意,忽見東邊一個道士踏雪而來。那道士頭戴斗笠,身披簑衣,全身罩滿了白雪,在雪地裏快步而行,腳下矯健之極,背上插著一柄長劍,劍柄上的黃色絲縧在風中左右飛揚,顯得異常精神。郭嘯天道:「兄弟,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。不像個尋常的人,卻不知是那裏來的?若能與他交個朋友,倒是不錯,只沒有個名堂,不好請教。」楊鐵心道:「不錯,咱們請他進來喝三杯,交交這個朋友。」兩人生性都十分好客,立即離座開門,出得門去,只見那道士走得好快,晃眼之間已在數十丈之外。

  兩人對望一眼,心中都感十分驚異,楊鐵心大叫:「道長,請留步!」喊聲甫歇,那道人倏地回身,點了點頭。楊鐵心道:「天凍大雪,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?」那道人冷笑一聲,健步如飛的奔了過來。

  楊郭二人萬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,更加吃了一驚。那道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,冷然道:「你們倒愛交朋友。」楊鐵心年少氣盛,心想我們好意請你飲酒,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,當下揚頭不睬。郭嘯天卻老成得多,作了一揖道:「我們兄弟適才烤火飲酒,見道長冒寒獨行,所以斗膽相邀,衝撞莫怪。」那道人怪眼一翻,朗聲道:「好好好,喝酒就喝酒!」大踏步向屋門走去。楊鐵心更是氣惱,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的左腕,往外一帶,喝道:「還沒請教道長法號。」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般的溜了出來,知道不妙,正待退開,突然自己手腕一緊,似乎被一隻鐵箍牢牢箍住,又疼又熱,急忙運勁抵禦,那知不運勁倒也罷了,內力一用上手臂,全臂登時酸麻無力,腕上奇痛徹骨,直痛到了心裏。

 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臉上脹得通紅,知他吃虧,但因沒摸清那道人來頭,心想還是不要貿然動手,忙搶在頭裏,道:「道長請這邊坐?」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,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。楊鐵心又窘又怒,逕入堂內,把那惡道的事對妻子包氏說了,包氏微一沉吟道:「這道人來得古怪,你先陪他喝酒,相機探聽,可莫先動手。」楊鐵心點頭答應。包氏端整了一壺熱酒,兩樣小菜,楊鐵心放在盤裏托了出去。

  包氏見丈夫一腳跨出堂門,又叫他回來,從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,七寸來長的匕首,給他放在懷裏。楊鐵心出去篩上三杯酒,自己乾了一杯,默默不語。

  那道人望著窗外大雪,既不飲酒,也不說話,只是微微冷笑。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,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腳,站起身來取過道人面前酒杯,自己一口飲乾,說道:「酒冷得快,我給道長換一杯熱的。」說著又斟了一杯,那道人聞得酒香,接過一口喝了,說道:「酒裏就有蒙汗藥,也迷我不倒。」楊鐵心焦燥起來,發作道:「我們好意請你飲酒,難道起心害你?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的,快請出去吧。這裏的酒不會酸了,菜又不會餿了沒人吃。」那道人「哼」了一聲,也不理會,取過酒壺,自斟自飲的連乾三杯,忽地解下簑衣斗笠。楊郭兩人這時細看那道人容顏,只見他三十餘歲左右年紀,雙眉入鬢,臉色紅潤,方面大耳,神儀迥非常人。他解下背上革囊,往桌上一倒,咚的一聲,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,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,竟是一個血肉糢糊的人頭。

  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,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,跌出兩團血肉糢糊的東西來,原來竟是一個人心,一個人肝。楊鐵心喝道:「好賊道!」一匕首望那道人胸口刺去。

  道人笑道:「不錯,我正要這個東西!」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擊,楊鐵心手上一酸,把捏不定,一柄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。郭嘯天在一旁看得大驚,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,家傳的武藝,平日較量時自己尚稍遜他一籌,但這道人當他竟如無物,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「空手奪白刃」絕技,這功夫自己曾聽人說過,可從來沒有見過,心中一驚之下,惟恐義弟受傷,俯身舉起板凳,只待道人匕首刺來,就舉凳去擋。那知那道人並不理會,拿起匕首一陣亂剁,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,左手提壺喝酒,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,片刻之間,吃得乾乾淨淨。

  楊郭二人相顧駭然,不禁瞧得呆了。那道人仰天一聲長嘯,聲震屋瓦,突然提起右手,一掌劈將下來,騰的一聲,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,看那人頭時,已被他手掌擊得骨骼碎裂,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了一條大縫。楊郭二人更是驚訝,那道人臉上神色悲憤,忽然淚珠滾滾,號啕痛哭起來。郭嘯天一扯義弟的衣袖,低聲道:「原來是個瘋子,他武功太高,莫要理他。」楊鐵心點了點頭,見他哭得淒慘,一來敬他武藝高強,二來惜他心智糊塗,惡感頓去,憐念漸生,奔進內堂又捧了一大碗熱湯出來,放在桌上道:「道長,你喝一碗湯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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