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碧血劍 | 上頁 下頁
一一八


  玉真子笑道:「你們愛一齊上也行——」他語聲未畢,突見眼前烏光一閃,敵人金蛇劍已點向面門,他拂塵一擋,左手劍將要遞出,驀見對方兵刃已如閃電般收回,劍尖正指向自己穴門,只要自己一劍刺出,敵人立刻乘虛而入。他萬想不到這眉清目秀的少年劍法如此狠辣老到,身子一晃微微向左閃開。承志知他這一下守中帶攻,只要金蛇劍刺出一尺,敵人就會疾攻右邊,當下寶劍一橫,先護自身。高手比劍,情勢又自不同,兩人任何部位一動,對方早已知道用意所在。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他們雙目互視,身法腳步極為呆滯,似乎鬥得毫不緊張,豈知勝負決於瞬息,生死懸於一髮,其實比狂呼酣戰危險得多。

 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侮辱自己,怨憤難當,見兩人凝神相鬥,挺起單鉤,想搶上去在玉真子背上刺他一鉤,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,嚇了一跳,忙伸手拉住,低聲道:「你要命麼?幹什麼?」孫仲君道:「別管我,我跟這賊道拚了。」梅劍和道:「那賊道已知道小師叔的厲害,現在正用最上乘劍法護住了全身,你上去是白送性命。」孫仲君拚力掙扎,叫道:「我不管,我去幫師叔。」她從前惱恨承志,口中從來不提「師叔」兩字,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,心裏舊怨盡消。梅劍和道:「好,你發一件暗器試試!」孫仲君取出金鏢,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。玉真子全神看著承志的劍尖,金鏢飛來猶如未覺,孫仲君正喜得手,突聽噹的一聲,梅劍和失聲大叫:「不好!」抱住孫仲君往地下便倒。

  孫仲君剛撲下地,只見剛才發出的金鏢鏢尖已指向自己胸前,這一下竟沒看清楚玉真子用什麼手法把鏢激打回來,當下無法閃避抵擋,只好掙目待死,就在這一剎那,白影一晃,一隻纖纖玉手忽地伸了過來,雙指挾住鏢身後面的紅布,硬生生把金鏢拉住了。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,看清楚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慚愧,點頭表示謝意。

  這時袁承志和玉真子劍法忽變,兩人都是以快打快,全力搶攻。玉真子是木桑道人師弟,輕身功夫自然也有獨到造詣,突然間使出「百變鬼影」絕技,繞著承志四週亂轉,只要承志眼睛一花,立即用毒招攻他要害。那知承志也精通「百變鬼影」功夫,不論他虛虛實實,千變萬化,自己始終精神灌注,絲毫不為所惑。鬥到分際,玉真子疑心大起,心想他怎麼也精通這門功夫?忽地跳開,取出鐵劍一揚,喝道:「你既是鐵劍門弟子,見了鐵劍快快下跪!」

  承志道:「什麼鐵劍門?從來沒聽見過。」玉真子喝道:「你如不是木桑弟子,怎麼懂得百變鬼影的功夫?你既是他弟子,怎麼不是鐵劍門的人?現在鐵劍在我手中,快跪下聽我處分。」承志道:「理你什麼銅劍鐵劍!」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:「他的百變鬼影不是你親授的麼?」木桑搖了搖頭,玉真子知道師兄平素不打誑語,心中大奇,微一沉吟,進身出招,兩人又鬥在一起。

  承志一面攻守進拒,一面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,忽然想起:「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,只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付出的彩品,決不許我叫他師父,後來這百變鬼影功夫又命青弟傳授,原來其中另有深意,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。」他想到青青,不由自主的向她一望,只見她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,何惕守正在給她割破了手腕放血解毒。承志這一下喜從天降:「她中了五毒教的劇毒,何惕守是五毒教教主,自然知道解法,這一來她可有救了。」但高手比武那裏容得心懸別處,承志這樣斗然大喜,稍一疏忽,左肩側動微慢,玉真子好容易得到這一空隙,立即乘機直上,刷的一劍,正刺在承志左脅。

  眾人齊聲驚呼,豈知王真子一驚更甚,原來這一劍竟然刺不進去,被他身體反彈了出來。他那知承志衣內襯了木桑所賜的那件刀劍不入的金絲背心,只道他武功練到了罕見罕聞的地步,不覺嚇出一身冷汗。青青神智初復,忽見承志身上中劍,情切關心,從懷裏掏出鐵管,拔去塞子奮力向玉真子一抖。小金蛇激射而出,張嘴往玉真子咬去。玉真子急忙中低頭閃避,那知小金蛇具有靈性,在空中往下一沉,又往他頭上咬來。

  要是換了旁人,小金蛇這一沉一咬絕難避過,但玉真子何等功夫,拂塵一抖,已把金蛇捲住,心知如再運勁把金蛇擲出,承志一定會乘虛攻進,百忙中連拂塵帶蛇往地下一拋,縱出數步。承志久戰不下,正想不出用何種劍法勝他,這時見了金蛇,心念一動,想起當日金蛇與齊雲璈相鬥的巧妙身法,自己暇時也曾加以拆解變化,當下不及細想,身隨劍走,綿綿而上。玉真子大吃一驚,拚力抵拒,但對方劍招身法,絕非武林中相傳的家數,只見他怪招如剝繭抽絲,永無止歇,驚惶中祇得連連倒退,承志見他步法微亂,大喝一聲,猛攻數招,蛇劍起處,將他頭髮削去了一截,左手隨著一掌,波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玉真子胸前。

  這一掌卻是華山派本門嫡傳的破玉拳功夫。玉真子支持不住,向後便跌,突覺頸上奇痛,原來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。他受了承志這掌並不致命,但金蛇奇毒,又咬在重要部位,片刻之間,全身發黑而死。隨他來捉拿紅娘子的三人見首領已死,那敢多停,連滾帶奔的逃下山去。眾弟子見承志出手打敗勁敵,個個欽佩不已。木桑連連嘆息,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,手撫鐵劍,說出一段往事。

  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,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,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,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,鐵劍就此不知下落。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,為人很是正派,那知師父一死,沒人管束,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。他自幼出家,不近女色,這時卻採花強姦,無惡不作,他武藝又高,竟無人奈何他得。木桑和他鬧了一場,師兄弟劃地絕交。玉真子知道師兄武功極強,祇怕自己對付不了,就此不敢再在中原逗留,遠去西藏,一面勤練武功,一面尋訪鐵劍,後來終於被他找到。按照他們門中規矩,見鐵劍如見祖師,掌執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,只要是本門中人,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,所以木桑不敢與他動手。

 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,不禁喟然而嘆,轉頭問紅娘子道:「他們幹麼追你啊?」紅娘子撲地跪在穆人清面前,哭道:「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。」承志和紅娘子以前未曾見過,但這時已由安大娘引見,知她是義兄李岩之妻,也是一位女中豪傑,聽了她這句話,大吃一驚,忙問:「我那義兄怎樣了?」紅娘子道:「吳三桂勾結滿洲韃子,攻進了山海關,闖王數戰不利,帶隊退出北京。那知軍師宋獻策向闖王挑撥是非,誣陷李將軍圖謀自立為王,闖王已把李將軍拿下,我逃出來求救,那宋矮子派人一路追我——」眾人聽說滿洲兵進關,都如突聞晴天打了一個霹靂,承志心中大急,扶起紅娘子,叫道:「咱們快去救,遲一步祇怕來不及了!」

  但他轉念一想,這次師父招集門人聚會華山,必有要事相商,這如何是好?望著師父,十分焦急。穆人清道:「各人已經到齊,我就宣告這次聚會的主旨。」說著請出師祖遺容,點上香燭,眾弟子一一跪下,何惕守縮在一角,偷眼望著承志。穆人清微微一笑道:「你堅要入我門中,其實以你武功早已夠得縱橫天下了,剛才我這一推手,你只跌出四步,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之外,還沒有第四人有這功力呢。好好好,你也跪下吧!」

  何惕守大喜,跟在承志後面向祖師遺容磕頭。行禮已畢,穆人清站在正中,朗聲說道:「現今天下大亂,我年事已高,不能再管世事,華山派門戶事宜,從今日起歸大弟子黃真執掌。」黃真悚然一驚,忙道:「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,三師弟——」穆人清道:「掌握門戶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,行俠仗義,你好好做吧。」黃真不敢再辭,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,受了掌門的符印。眾人紛紛向他道賀。

  承志見大事已了,懸念義兄,叩別師父就要下山,對青青道:「青弟,你在這裏休養,我救出義兄後回頭再來瞧你。」青青見阿九也跟上山來,心中愈加氣憤,眼圈一紅,流下淚來。阿九突然走到青青跟前,黯然說道:「青姊姊,你不再恨我了吧?」伸手拉下皮帽,露出一個光頭,原來她父喪國亡,又知道了承志對青青的一片情意,心灰意懶,就此削髮為尼。眾人見她如此,都大感意外,青青更是心中慚愧,承志心亂如麻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木桑忽道:「這位姑娘適才救我性命,老道一生未收徒弟,現在我門戶已清,如不嫌棄,授你幾手功夫如何?」阿九臉露喜色,過去盈盈拜倒,後來她盡得木桑絕藝,成為清初一代大俠,日後甘鳳池、白泰官、呂四娘著名英俠等都出自她的門下,這是後話。

  且說承志和紅娘子、青青、何惕守等趕去相救李岩,但遲了一步,李岩已被闖王所殺。承志大哭了一場,找到李岩的屍骨葬了。一日到墓上掃祭,忽見一位中年書生,白衣白冠,在野外北望而哭,承志見了奇怪,問起姓名,原來就是十餘年前在老鴉山會見過的侯朝宗,這時鬚髮蒼然,已非舊時容顏。兩人同往旅舍,飲得酩酊大醉,侯朝宗提筆賦詩一首,贈給承志,飄然而去,詩云:「漁樵同話舊繁華,短夢寥寥記不差。曾恨紅箋啣燕子,偏憐素扇染桃花。笙歌西第留何客?煙雨南朝換幾家?傳得傷心臨去語,每年寒食哭天涯。」

  承志反覆吟詠,更是意興蕭索,這日檢點行裝,忽然撿到那位西洋軍官所贈那張海島之圖,神遊海外,壯志頓興,不禁拍案長嘯,率領青青、何惕守、啞巴、崔希敏等人,再招集祖仲壽、孟伯飛父子、宛兒夫婦、沙天廣、胡桂南等七省豪傑,又得七十二島島主鄭起雲之助,遠征異域,終於在海外開闢了一個新天地。正是:

  滿堂花醉三千客,一劍霜寒四十州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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